推薦序
我喝光了妳寫給貓的詩液
鍾文音
《為我換藥》,讀詩集名頓時會心一笑,這簡直是我的生活寫照啊,經常為母親清創傷口,為母換藥。也瞬間響起瓶中美人普拉斯〈拉薩路夫人〉:人們付費,來親眼目睹我的傷疤/人們付費/來親耳聆聽我的心跳──)
「很抱歉我不懂詩」,馬尼尼為這句詩彷彿是我寫這篇推薦序的註腳。但我書讀得還算多,而且曾多次為詩人行旅他們的遠方:艾蜜莉?狄金生、席薇亞?普拉斯、安?薩克斯頓、普希金、羅伯佛洛斯特等。
我尋覓蹤影的詩人都在雪國,雪的聲音冷冽著他們的詩性。與神對話,與孤獨說情,在絕望中撿拾雪、冰、霜、枯葉。我在冬日旅店蓋著他們的詩,裹上悲哀的憂傷,往心臟插上刀的詩,血流出白色乳汁,彷彿一切回歸荒原。
狄金生的天主,普拉斯的蜜蜂,安克薩克斯頓穿上母親的衣服奔赴死谷,普希金與情敵對決的熾烈個性,羅伯佛羅斯特那滿眼凋零的玫瑰園……。抒情、告白與口語化,三者融為我這個異鄉人在詩的國度裡尋找自己。
有的詩人是枕著胸中滿溢的情感讓詩濕透紙背,有的詩人帶著疏離冷眼捲起詩的千堆雲彩。馬尼尼為二者皆備,對貓的深情,遊走城市的旁觀,我在馬尼尼為「異化」、「陌生化」目光所描述的母城盆地裡,嗅到了彷彿深入骨髓的潮濕變形與浸淫情深。不願同化,不願入流,卻以變形「貓」的絮語與身體陷落盆地的「日常」,將庸俗日常小物,以詩的裂變將之升格成作為城市邊緣不可或缺的必要孤獨與漫無目的的游移,看似遊蕩,實則處處逃脫不了詩人的解剖與凝視。
讀馬尼尼為的詩,不知怎地讓我頻頻放下詩卷,回首這些年,與我曾交誼過的年輕文友,在我的心中她們是女詩人,我心中真正的詩人。在她們還青春時,經常寫信寫詩給我,但多年過去了,彷彿是韓波十九歲時就老成寫下:已是秋天了,她們至今有的不僅沒出過詩集,且不知後來發生了甚麼事,也許被現實大火吞噬,也可能看破這世間到處是偽詩人而不為,是自棄也是被棄地放棄了寫作,彷彿否定才華,而否定久了,才華也被送回了天庭太初。
我常想她們後來的人生,跨過三十歲之後過得好不好?比如其中我那些年輕文友裡有出過詩集的阿米,她才華洋溢,感知獨特,語性獨具,生命卻在某段時間挺進了魔鬼的盛宴,在拔高的苦難與深谷的憂鬱裡,處在這由庸俗所統領的世界,沒有人認出他們是受難的天使,而他們也因舉起智慧之劍過於沉重,或寧願不遇詩人不吐詩了。
馬尼尼為的詩有我過去遇到過的年輕詩人的奇異特質,但不同的是她是「有意識地身為」一位詩人,以此身分介入生活,或該說她渴仰寫詩的欲望昂揚,企圖心飽滿,因而即使被現實烈火環繞也能穿出火光而飛翔,和幽冥使者玩起詩的遊戲。她感知強烈且珍視天賦,又能知所撤退。她長期為了生存(費了十年。借了貓的身體來活著),像是普拉斯的〈拉薩路夫人〉:我又做到了/每十年/我就能做到一次……//我才三十歲/和貓一樣有九條命),可惜嫻熟死亡藝術的普拉斯沒有如貓的九條命。繼承者馬尼尼為在沒有大雪寒冬刺骨的亞熱帶盆地,有機會蛻變成變色龍(那東西已穿過我的心臟 /我現在很會表演),不僅要探勘存在,且還要繼續寫詩,她知道甚麼時候要和魔鬼舉杯,甚麼時候要站在外野從旁觀察,如此才能一本詩集一本詩集地誕生,將所有的感知轉為詩性獨白。
濟慈曾說有時候詩人是沒有所謂的自我,但馬尼尼為不僅擁有自我,且還能在自我被包圍時(比如異鄉人、孩子、婚姻)中不斷突圍,世界都是她的畫布,生活都可成詩。她在貓的安靜與晨曦的光亮中醒轉,也能如貓在黑暗中反吐能量沉眠。將空洞物件與日常,轉化成有血肉的詩意生命。回歸原始的生命體,不失去自我性,也不偏離共鳴性。
在詩作與個性上,馬尼尼為可以嗅到上述我提的女詩人氣息與風格,比如馬尼尼為:給你講講/青春的花襯衫/帶了朋友/進了車站/還穿著媽媽的衣服,讓我想起詩人安薩克斯頓最後穿著母親衣服和母親一體的意象。馬尼尼為在過去的詩集裡不斷殺死丈夫,也讓我想起普拉斯的〈爹地〉:我不斷殺死自己以靠近你。詩作有小說的敘事與畫面感,帶著格格不入與坐立不安的張力。
在渴欲創作上,馬尼尼為沒有頹喪,反而有羅伯佛羅斯特的續航力,也因為這樣,人生的歷驗種種,都可以為詩所用。寫至此,心突然有點疼,疼至需要換藥:我多麼希望我的那些最後棄詩而去的未完成年輕詩友能夠有那麼一點點馬尼尼為渴欲成為甚麼的「渴欲」,創作是一種渴欲,沒有這種渴欲,才華的種子最後不落回現實的土壤裡生根。
馬尼尼為的詩讓我想起讀書時期喜歡的夏宇,那種將生活日常與感情不斷用一種看似任性卻有組織的碎裂切割還原。也讓我想起出過《貓蚤扎》的詩人陳斐雯:有鳥雲遊的窗/太寬太大的門/長度籠統的巷弄/你都喜歡/深深凝望/一如敷藥的時候喜歡凝望/深深的傷口
馬尼尼為寫:我的貓。是一塊乾淨的毛毯。我把她鋪在地板上。送給了我媽媽……/晚上她有和我一起睡。就夠了……/她給我一劑強心針……
我喜歡馬尼尼為這種具有血肉血性的詩,普通的隱喻象徵,卻能有一種刀剖的疼痛感傳遞神經,長著腳的詩,踩著貓步,欲迎還拒。
看似自白的口語化詩句,實則指東說西,以此述彼。詩由最普通的東西構成:孩子,貓,母親,衣物,城市,日常(廁所、抽水馬桶、門,窗、牛排店、沐浴乳、腳踏車),由外物(外務)勾招出心靈的魅影,與貓通靈,與螞蟻爬行,與動物狂歡。
這一夜我只想當一隻螞蟻/躲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睡去……/幾層獅子的頭的高度
和我喜歡的詩人一樣,她不矯揉做作,也不無病呻吟(啊,為我換藥,詩人品種真的是有病的人啊,匱乏有時會勾出寫作者心中奇異的美的病態),將病態賦予現代性,將平凡寓喻深刻於哲思。
羅伯佛羅斯特說:詩應始於歡愉,而終於智慧。
馬尼尼為的詩則是始於匱乏,而終於感悟。
吃一碗飯。丟一包垃圾。這不是什?。不是太陽也不是月亮。
這是一天。一天天。一年年。
為我換藥,匱乏邊緣疾病傷害淡漠,但詩語卻澄澈如嬰兒的藍眼睛,靜靜凝視如貓望虛空雲朵飄過。
出院了/你扮媽媽/我扮小孩/還缺一隻眼睛
身體以詩重組,角色卻移形換位。移形換位是這本詩集最常出現的鏡頭轉動,化作貓臉貓眼貓靈,化作昆蟲動物,化作一扇窗一面門。
馬尼尼為在岔路上選擇的不是人跡稀少的路徑,相反地她走的看似人跡稀少(到處沾染的貓跡繁複)但其實引起的共鳴很深,尤其當代性的台北孤獨。這座城市有太多不為人知的馬尼尼為,盆地蝸居許多異鄉人(或移動者),潮濕將他們的面貌弄濘,在許多漏水頂樓加蓋的方寸之間,他們可讀讀馬尼尼為的詩集,如此,荒地陌土也有詩的靈光,且可以讓靈魂不飢餓。
我騎上腳踏車去偷台北的陽光
網了台北的魚
我找到了台北的獅子老虎
住在我的空腹裡
雖然
這裡不能住太久……/那些屋主把光都截走了 把屋頂加得越來越大
但
謝謝書店 一間一間安置在我的身體
多飽足的空腹與身體啊。
讀馬尼尼的詩,潮濕沉重又如貓蚤輕盈,又飢餓又飽足。
她是踮著腳尖趿步在黑暗至不見底的盆地邊緣的貓,也像隻黑色蝙蝠在月光下穿飛台北城市。青春陷落沒有窗戶的房間,但我的貓舔開我身上的窗戶/洗我身上沒有窗戶的眼睛
為我換藥吧。
我的藥是詩。
是貓,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