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詩的空間
知名作家、學者 黃錦樹
這兩年馬尼尼為頻密接連出了好幾本書,成書之速,在旅台作者中並不多見。繪本、童書、插畫,都得力於美術系的專業訓練。但她對文字看來也相當熱中。自2013年《帶著你的雜質發亮》以來,她為自己開啟的路徑也和其他寫作人不同,建構了一個具相當高辨識度的暗黑家庭劇場,帶有風格意味。一直到《我們明天再說話》(南方家園,2017)、《沒有大路》(啟明出版,2018),文字、詩意彷彿是用恨來餵養的。《我們明天再說話》迴響著「你父親已經死了去參加他的葬禮吧」,《沒有大路》的切齒之言:「我對我先生的恨是十鋤方休。十針見血。」「我還要寫他被嵌進牆上。一輩子動彈不得。」那樣的恨意,當然令人不安,即便是出於風格或寫作策略的考量。
這本《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的後記藉孩子的視角說的話「要是不寫詩的話,他會是個正常的媽媽」多少透露了些許訊息。還好,對於擔心恨意是否能作為寫作之長遠動力的讀者,這本《睡過了》有一些有趣的調整。就如這後記所採取的策略,孩童視角(從兒子的立場仰視,或旁觀寫作的母親),也是以小孩為預設讀者的繪本必須採取的視角。《睡過了》的第一首〈我的爸爸媽媽都不是很幸福〉就是這樣的例子。或直接寫母子之間的互動,如〈沒有媽媽的歌〉、〈母親來接我了〉之類的。那究竟還是母愛的視角,畢竟,「孩童觀點」也是一種技術上的虛擬。
這本詩集的主題依然圍繞著貓,孩子,瑣碎的家庭生活,寫作。馬尼偏好大白話而不是以精緻雕琢的意象、隱喻,或優美的節奏音色來構建詩篇,與其說有時更接近散文,不如說接近日常生活的話語。那樣的取徑,文字的冗餘是常見的風險。
姿態上,馬尼仍一貫的維持一種世故、反骨的姿態,自嘲、挖苦自己的存在方式──甚至寫詩這回事,如〈我在這裡假裝這樣很好〉:
我在這裡假裝這樣很好。
反抗出版社。
反抗假的希望。假的讚美。
假的憎恨。假的索引。
惡魔的光環。銀色花圈。
假裝沒有近視。假裝很愛小孩。
假裝很有母愛。假裝很賢慧。
會寫詩還多才多藝。
假的,假裝的,那一切一切都是日常生活的自我表演,包括寫詩在內。但有時,寫詩和生活是衝突的,如〈我知道你現在沒有寫詩了〉道出的──敘述者把故事裡主人公曾經有詩而今「沒有詩」,直接歸咎於生活對女性(有孩子的職業婦女)的擠壓。反諷的是,馬尼把那讓詩不可能的困境本身直接表述為「詩」:
我知道你現在沒有寫詩了。成名太早。
再加上你生了小孩。還要上班。
下班回家很累要顧小孩要分擔家事。
週末要帶小孩出去玩要去買菜做飯。
這樣的生活裡容不下詩你說。這樣的生活只容得下吃飯睡覺。
於是,順理成章的,
現在沒有寫詩不是你的錯。有小孩沒有詩只有屎。
詩和屎(而不是更富學術意味的史)的並置,二者間的可替換性,強化了風格化的怨怒。類似的例子還有〈厭倦本身是屬於所有人的〉,但這一首已試著克服抱怨,而結以「漫漫荒草。厭倦已被斬草除根�我開始朗讀,不再厭倦的朗讀。」朗讀,還是寫作的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在某些詩作裡,還是可以看到作者嘗試一些比較講究的技巧,如〈聖誕樹亮了一點點〉中不斷重複的「一點點」,既像點畫法那樣著色,又擬仿聖誕燈的明亮閃爍,讓整首詩處處童趣的亮點。〈我從來沒有讀懂你的詩〉則運用意象的變位交換,從一物過渡到另一物,不乏超現實的意味。「貓的身體粘了一朵橙色的花」變化為「穿起花色的衣服」再變化為「血流出海成了一隻貓」,雖然不知血從何而來,但它是個新元素,構成了貓(的形象),而且從固態轉為液態,「打在船身上到處都是花」,血色水花。整個過程像一幅畫的完成。
〈把童年溺死在抽屜裡〉有如下的句子:
把童年溺死在抽屜裡
還有我的父親我的先生
把貓放進抽屜裡
變成方形的床
把自己縮小
安穩地睡在裡面
用一種轉換的技巧,以動詞「溺死」為「抽屜」增加一種致死的水意與深度;「我的父親我的先生」與被「溺死」的「童年」同位,但隨著下一個句子「把貓放進抽屜裡�變成方形的床」帶著死亡氣息的水意卻又悄悄被抽乾,逆轉為安樂窩,一種詩意的收藏。從而把標題「把童年溺死在抽屜裡」的黑暗意味也逆轉掉了,反而帶著一種童話的安適感,雖然不無逃避的意味。
集子中最「思無邪」的,可能是〈姐姐的空房子〉:
空的屋簷上有鳥糞
空的牆上有壁虎
外面有青蛙大聲唱
唱了三百六十天
野草和野貓說
芒果成熟了
落了滿地厚厚的葉
落葉下有一條通道
通去蚊子的家
從這裡飛去那裡
蚊子問蜘蛛
你會寫詩嗎
我寫在一張空的椅子上
寫在一張空的床上
把詩都寫好了
童話語調、繪本視角和詩的活動,都連接在一塊了。它如繪本那樣鮮明的畫面展開,〈姐姐的空房子〉裡沒有姐姐,甚至沒有房子(的整體),它似乎徹底的「空」了。詩篇第一節展示兩個空房子的局部,「空的屋簷」、「空的牆」,鳥糞意指有鳥棲。壁虎很會爬牆也很會拉屎,壁虎屎也易於辨識。壁虎和青蛙都是蚊子的天敵。青蛙在空房子的外部,愛潮濕,愛雨季,以叫聲顯示它們的存在,尤其是交配的季節。三百六十天是人的觀點,點出那地方其實沒有四季;野草和野貓對芒果成熟與否都不會感興趣,那還是從人的角度觀看。芒果成熟,為空房子增添一股濃烈的香氣,狂野的印度香。
滿地落葉應屬空房子的內部的外部,牆內(即便是廊外,否則沒意義),蚊子問(它的獵食者)蜘蛛,你會寫詩嗎?那隻蜘蛛多半吃飽了,或看不上蚊子這太小太不起眼的獵物。最後三句應是蜘蛛的答覆,而不是蚊子的自問自答。蜘蛛網有一種天然的詩意,不論是哪一個種類的蜘蛛織的。它總是顯得精巧,神秘,完成得毫不費力,純依靠本能。
有蛛網的空椅,久無人坐;有蛛網的空床,久無人睡。那是留給詩的空間,就像那個「把童年溺死」的無害的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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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