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文一
臺灣歷史奇幻小說的傑作
新井一二三(日本名作家,明治大學教授)
張嘉驊著《月光三部曲Ⅱ:巨靈動員令》是一部只有臺灣作家才能寫出來的小說,它對複雜歷史有著真摯探討,展開令讀者手不釋卷的尋寶穿越故事,可說為臺灣歷史奇幻小說的傑作。
「月光三部曲」的主角月影、月之華姑侄拍檔,這次把讀者帶到二○一一年日本的東京、金澤、長崎,以及中國的南京,並且通過神祕的鹿皮地圖,穿越時光回到一九四五年春天的臺灣淡水去。月影被委託尋找在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殺時期,從當地大宅消失的一塊寶貴的翡翠;原來,攻擊南京的日本皇軍部隊,乃來自日本海邊的美麗小鎮金澤,事件發生後又轉到臺灣去了。為了尋寶,姑侄拍檔穿越時空到太平洋戰爭末期的淡水,見了兼做古董買賣的曾慶煌和他兒子秋雄。
在十九世紀末的甲午戰爭中輸給日本的清廷,戰後簽訂馬關條約,把臺灣和澎湖割讓出去。臺灣方面,剛開始官民都不服氣,於是進行激烈的抗爭,然而最終還是被日本軍隊的先進武器打敗。臺灣戰場上的傷亡人數,竟占整個甲午戰爭的一半以上,可想而知臺灣民眾為了保護鄉土是多麼勇敢地戰鬥了。後來在長達半世紀的殖民統治下,臺灣民眾對日本的態度逐漸發生變化。尤其一九四一年底開始打太平洋戰爭以後,總督府加強同化的壓力,要求臺灣人穿和服、改姓名、說日語、最後主動從軍為天皇獻出生命。
一代臺灣青年,包括《巨靈動員令》中的秋雄,就是這樣在執政者的思想控制下,被迫渴求做真正的日本人。不僅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去的月影和之華,連他父親,都不理解秋雄對日本的狂熱信仰。可是,由秋雄的角度來看,從小在殖民地的社會下長大,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都不知道臺灣即將脫離日本而回歸中國,於是只好在既有的環境裡,拚命尋找出路。作者很成功地描寫了秋雄這個被迫皇民化的臺灣青年,相信對當代年輕人瞭解祖先的經驗有很大的幫助。
另外,月影和之華,一方面對日本的社會文化很感親切,另一方面又對日軍過去的侵華行為非常心痛。在尋寶過程中,他們得知,一個生性善良的日本青年被徵兵去中國,在南京攻略作戰中翻身為可惡的「鬼子」了。月影面對南京大屠殺、長崎原爆等戰爭暴力,每每放聲大哭。這世界有太多人站在一方而辱罵另一方,她卻替全人類哭泣,並用那淚水來洗淨歷史的汙垢。作者通過月影的形塑表達出來寬恕的精神,教我特別感動。
我極力推薦《月光三部曲Ⅱ:巨靈動員令》。正如五年前爆紅的電影《海角七號》,它也讓我感到:克服了二十世紀苦難的臺灣人,似乎獲得了超越敵我矛盾,從高一層的地點俯瞰歷史的視點。臺灣人真棒。
推薦文二
超越的穿越
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書物總監)
時間無可捉摸,一去不回頭。「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希臘哲人的感喟,講的是人,是河,其實直指「時間」—人一整個無可奈何的事物,除非「想像」。
想像是虛,一旦形成文字,便成了「虛構」(fiction),亦即「小說」(novel)的另一個英文說法。真實人生裡,一點辦法也無的「時間」,到了小說家筆下,都行了,無地也能起高樓,且不是海市蜃樓。這種天馬行空,從邏輯自成的書寫,因其著重不同,或稱「奇幻」,或稱「科幻」,然皆是幻。
幻者,惑亂也。讓人搞不清是真是假,一整個迷糊掉了。
「譸張為幻」,而得以在時空裡穿梭來往,接二連三踏進相同一條河流的小說,其來有自。
西元一八八九年馬克吐溫所寫的《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如今被稱為時空旅行書寫的鼻祖,但真正讓人大開眼界,驚為一奇的,則要等到六年之後,英國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所寫的《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這兩本小說,都想「化不可能為可能」,前者著重「WHAT」(做了什麼),後者強調「WHY」(為何做)、「HOW」(如何做),這一差異,大約也就是此類書寫,「奇幻」(Fantasy)與「科幻」(Science Fiction)的分野了。
猶有甚者,新世紀網路大興,寫手一如猛虎出柙,聚沙而能成塔。在中國,時空旅行書寫,成了網民心愛之一,你寫我也寫,你看我也看,無根的蘭花遂蔚然成園,引領一時風騷。且因其「古往今來,去留自如」的特性,而有了「穿越小說」之名。當然,其中多的是奇幻,而非科幻。
《巨靈動員令》份屬奇幻,這是不辯自明的,但若以一般「穿越小說」視之,則純然小覷了。
一般「穿越小說」,常以「架空」自得。架空(???)一辭,外銷轉進口,乃日文漢字,意為「虛構」,只是這一「虛構」,並非文學的虛構,而是歷史的虛構。
穿越時空,去來古今,不同時代的典章制度、風俗習慣,乃至語言文字,均需用心考據,小說方可「幻得彷彿是真的,虛得好像是實的」,讓人分不清真假,有了更多想像空間。只是,考據需功力,翻書要花時間,在在都得過硬功夫。網路寫手不願或不能為之,遂以「架空」手法(或藉口)規避之。換言之,穿越是必須的,只是所抵達的目的地,乃無何有之鄉或異次元時空,因了這一轉,一切遂得任意塗抹,毫無顧忌,愛怎麼寫就怎麼寫。
歷史被架空了,這是「穿越小說」常見通病,也是評價「時空旅行書寫」好壞的標準之一:「可以穿越,卻不能時代錯誤(anachronistic)」。你可以異想天開想出一個好辦法,從十八世紀美國西部跑到中古英國亞瑟王朝,但亞瑟王朝的人怎麼行住坐臥,如何食衣住行,要皆不能離譜,遑論信口雌黃。依此來看「月光三部曲」,從第一部的《淡水女巫的魔幻地圖》到這一部《巨靈動員令》,張嘉驊對於史料蒐集、背景設定、人物刻畫,大至影響歷史走向的政治事件,小至民間習俗生活細節、服裝器具、口語對話,無不參搜互討,鏡別源流,盡可能還原真實面貌,並且有越來越「龜毛」,越來越順手的傾向。
這一認真,自然與作家的學養、態度脫離不了干係,卻也因為如此,讓這一「奇幻小說」生了根,實實在在扎進土地之中。對於「本土創作」而言,這是再重要不過的了。
然而,小說畢竟不是考據,「再重要不過的」都做到了,也不保證小說就能成功。說到底,評價小說成敗,還是在於能否引發共鳴,讓人感動?
嘉驊以「奇幻」書寫臺灣,誠然有其依據,一個四百年裡歷經西班牙、荷蘭、清朝、日本、中國政權統治,有高山峻嶺橫亙、蔚藍海洋圍繞、多元種族共存的美麗之島,本自充滿了各種傳說異聞,以此敷衍成小說,自有可觀之處。然而一旦涉及臺灣歷史,若想深沉廣闊,超凡越俗,便不能不面對「場所的悲哀」,亦即「國族認同」這一即使現實當下也幾乎無解的難題。
這一問題的棘手,在於「入乎其中」者,實難「出乎其外」,既然身為活著的臺灣人,便自有立場,一個處理不好,很可能以自己之「當然」,而非古人之「必然」,形成另一種看不見的「時代錯誤」。這種錯誤,在臺灣歷史小說創作之中,俯拾即是。嘉驊則獨樹一格,另闢蹊徑,從「同情的理解」(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切入,消融是非於悲憫之中,最後將所有的缺憾還諸天地。也因此儘管故事內容驚心動魄,危在旦夕;鬼影幢幢,災難迭起,到了最後,卻幾無一人是真正的惡者。
徘徊遊蕩在這塊島嶼上的新舊靈魂,人人都有一段傷心往事,都曾是「歷史巨靈」(意識形態)宰制下的犧牲者。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看到這裡,一種悲憫油然而生,而臺灣作為一個移民之島,類如紐約自由女神像基座銘文所稱:
把你,那勞瘁貧賤的流民
那嚮往自由呼吸,又被無情拋棄
那擁擠於彼岸悲慘哀吟
那驟雨暴風中翻覆的驚魂
全都給我!
我高舉燈盞佇立金門!
(原文:Give me your tired, your poor,
Your huddled masses yearning to breathe free,
The wretched refuse of your teeming shore.
Send these, the homeless, tempest-tossed to me,
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
獨特的歷史意義,也方才一一確立,島上子民繼續前行也似乎有了共同方向。
「故事不是紀念T恤或是電視遊樂器,故事是遺跡,屬於一個尚未發掘而之前存在過的世界的一部分;作家的工作是利用他們工具箱裡的工具,把每一個部分都毫髮無傷地從地底挖出來。有時候你發現的化石很小,一個貝殼;有時則很龐大,一隻有著巨大肋骨和尖銳牙齒的暴龍。」一輩子致力奇幻驚悚小說創作的美國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曾如此談寫作這一行業。誠哉斯言。然則我們不能不說嘉驊實在是善用工具的作家,他不只挖掘出了一隻巨大的恐龍,更告訴我們「假如恐龍不死」,一切將會變成怎樣?
有了這樣的一位作家,臺灣的奇幻文學,也總算可以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