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插天紅檜的芝麻種子
李潼
一群老少男女的臺灣旅行團,來到日本東京的明治神宮。導遊領著大家欣賞有如牌坊的高大木製鳥居,介紹說:「這是來自臺灣丹大林區一千五百年的高山扁柏,摸摸看,聞聞看,有檜木天然的香氣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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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居兩邊的木柱,直挺聳立,十二公尺高,柱徑一點二公尺,柱身保持木頭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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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仰望凝思、觸摸驚喜的同時,臉頰與胸口緊貼著柱身,果然有陣陣沁涼、木材芳香相互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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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上好原木的臺灣紅檜,該是從日治臺灣時期,或是台灣還是以木材賺取外匯的年代,便砍伐運送過來的;不論來自丹大山、阿里山或是太平山,這些被砍伐的千年巨木,是多麼辛苦的從深山、溪谷、港口遠渡重洋來到遙遠的異國。來自故鄉的千年巨木,為不分國界的神社為建材;而它們是如此高大挺拔的好材,在異國聳立幾十年仍散發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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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第一次走進數十株千年紅檜聳立的森林,一行人驚駭過度的噤聲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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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天巨樹居然也可成林,而且生氣勃發,枝葉繁茂。它們在棲蘭山麓生長了一千四百年、一千八百年、兩千兩百年……每株樹齡不等,年差都以百年計。時空在這裡濃縮,也在此有往有來的延伸,嶺巔的風雲彷如悠悠的歲月長河,為它們做見證,也見證了我們這些歲月的幼兒拜訪老樹的一刻,記錄了我們在驚駭觀顧時的生嫩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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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過臺灣的好山好水孕育過上等紅檜,但親臨深山目睹樹林,才確切承認它們的存在,感受到它們懾人的古老與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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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覽的朋友提醒我們:「說是一群紅檜家族,大概也沒錯,這山窪的形勢特別,讓它們避過千百年來的雷電;這裡遠離溪谷,原木不能流放,又難架設運材流籠,讓它們躲過日本殖民時期,和國民政府的砍伐。紅檜的材積量大、材質緻密、氣息芳香,在世界木料界,烙印『臺檜』的木材,向來都是最高級的搶手貨。臺灣經濟發展的初期,『臺檜』賺取了不少外匯,從它另一個名號──『臺金』,就可想像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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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更壯碩的千年紅檜,已遭砍伐,從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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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它們曾經雄據在不同山彎三兩千年,又在三兩天內,被人們以電鋸鑿斧切裁傾倒,那是如此沉重的姿勢和聲響?該是整座山嶺為之震動,而鳥獸奔逃驚飛,飛到老遠,又群聚遙望,不知所從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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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精良壯碩的千年紅檜,人們該不該砍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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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它們幾已消逝殆盡,臺灣林務政策在八?年代從伐林改為造林、保林和森林遊樂。雖然如此,現代的人們仍在經濟需求和濫取地球資源的矛盾中爭執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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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在棲蘭山倖存的千年紅檜林間,彷如走在歲月老人腳下;彷如來探望戰火中避躲在山窪的巨人族後裔,崇敬裡有更多的慶幸與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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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覽的朋友輕聲為大家介紹哪一株是原生紅檜,哪一株是風倒木再生的二代木,指名它們的林相和生長位置的關係……他一路說,一路撿拾某種東西,小心的包藏在一方手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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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交代同行的人:「只能用眼看、用心思去想,不可觸動這裡的一草一木,不讓寄生這山林的鳥獸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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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又這樣東撿西拾?什麼寶貝,這樣包包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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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攤展手絹,是幾粒比芝麻稍大的黑褐色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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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千年紅檜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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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紅檜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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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碩的紅檜是種子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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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麼細小的一粒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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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們不禁要呼叫大笑。不能笑,只得掩口哈氣,怕驚動山林,更怕吹走了這麼細小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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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個合適的地方種下去,讓它們抓緊土地,讓紅檜早一天成林,讓我們的子子孫孫看見這麼堅壯美麗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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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覽的朋友不肯讓人觸摸紅檜種子。他高捧手絹,舉到每個人的鼻樑之上,讓大家輪番詳看,看巨大林木的細小胚胎,一種可以耐活千年的插天巨樹的種子。朋友的動作緩慢,一行人的觀想也只有恭謹。這分明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而蒼穹、山嶺和環立的紅檜巨樹都來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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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臺灣的一座壯偉山嶺,捧著千年紅檜的芝麻種子,感受非常殊異。讓我們很難不想到它們對比出來的象徵意義;想到地域範圍和生命版圖的關係;想到微渺人生在時光長河的格局;想到它們遼廣或精深所需要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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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寄旅走得再遠也有限;看得再多也有限,所有假設的寬敞恢宏,到頭來都要回歸落實在一枚小小的種子。是歡喜慈愛的種子,去傳遞有形的生命和無形的精神,讓它們蔚然成林;而讓瞋怨的畸形種子,隨風飄去,化為塵泥。人是這樣安身立命才快活,人與人、人與自然、東村與西鄰、北國與南邦也是這樣吧!
(本書於一九九九年由圓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