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導讀一
惜福與敬畏�張子樟(兒童文學評論家)
初讀《台灣欒樹和魔法提琴》總覺得這是不是一本談論植物消長的報導專書?等全書讀完後,才恍然大悟,我們都上了李潼的當,原來他只是藉樹發聲,代樹暢言,每篇文字重心依然在於人與大自然的互動。
或許我們會擔心,李潼會不會寫成枯燥乏味的文字,其實這種憂慮是多餘的,全書十五篇作品均以樹為背景,樹的個別屬性形成特殊的空間,刻畫的卻是樹底下周遭人們的掙扎與努力。故事主角不分男女老少都與樹有關,不論悲喜,均能譜成感人的樂章,見證台灣五十多年來的成長痕跡。
我們細讀全書後,不免會自問:這幾篇作品是散文嗎?作品的分類常常困擾評論者;散文或許強調真實情感的表白及潛在理性的剖析,但如果加入虛構,散文本質是否會起變化?當然,虛構常含故事──以詩歌或小說呈現的故事,如此一來,散文就變成小說嗎?事實上,小說與散文有時不易區分,如再滲入詩的成分,就變成一種特殊文體,不是隨筆,也不是雜文。
這本書讓人有此疑惑,但讀者最關切的卻是作品內涵。既然有了「散文化的小說」,又何嘗不能有「小說化的散文」?我們暫且拋開這種煩惱,走入作者的想像世界,汲取更多的文學養分吧!
木心說:「散文是窗,小說是門。」從窗從門觀察外面世界,總是不同。然而《台灣欒樹和魔法提琴》篇篇以人為主,每篇都以一則感人動人的故事為主軸,悲歡離合適度傳達凡世的糾葛,或讓讀者雀躍;或讓讀者哀傷。
我們讀到了〈台灣欒樹和魔法提琴〉中的阿傑在機場上即興演奏,顛覆傳統的送行方式;他與洗衣店老闆的對話,讓他決意使正統音樂平民化。〈相思林和祕密花園〉少女秀秀與慶的偶遇譜成一首青春戀歌,藉相思樹林的背景與祕密花園的營造,少女情懷表露無遺。
〈南洋杉和土司的詩〉少年詩人對文學的永恆嚮往,與書店老闆的熱情贊助,他終於敢站在南洋杉下吟詩賣詩。〈山櫻花和墨香春聯〉中三兄弟在春節前揮毫成文,寫出幅幅創意十足的春聯,在山櫻花香與墨香裡,讀者聞出一股文化氣息。〈大王椰子和末日之橋〉以大王椰子、長橋和海天為祭台的海洋少年,對未來茫然;又有「末日」隱憂。生活在淳樸日子,嚮往繁華,但遷移是人生大事,豈可草率?不安定感成為代代海灣少年的難解命題。
世事無常的悲喜吟唱匯成本書的另一股主流。〈飛翔雀榕和牽手家人〉挺立在高牆監獄前的雀榕與正榕共生大樹,目睹凡人的悲歡離合。剛出獄的穎浩與接他出獄的家人在樹下的言談,同心合力的樹下大掃除,暗喻他將能去除心魔,遠離白粉,再創人生。〈青春楓香與老老少年〉在楓香樹下等待爸爸的兄弟倆,哥哥回憶媽媽生前種種,一向愛護弟弟的他,更覺得責任重大。追憶亡妻亡母,談談父子情、兄弟愛,一家三口用力又用心,想拭去失妻失母的永恆痛苦。這類情感的宣洩同樣發生在九二一地震後的集集兒女身上,〈不倒茄苳和集集兒女〉雖說地震考驗了台灣的生命力,但小男生與小女生之間的對白,卻闡釋了他們對生命不穩定的疑懼,這種感受絕非在〈木麻黃和優秀子弟〉中駕車撞樹,又懼又恨,屢生意外,想鋸樹報復的人能夠領會的。
歸罪於無言大樹之事同樣發生在〈鳳凰花開和外星來客〉中,鳳凰木會收集風箏竟然妨礙了地球人與外星人的溝通。在悲喜交集的人生刻畫中,李潼總是能拿捏得恰到好處,即使空間轉移到異鄉〈大葉山欖和蔥油餅香〉,他不忘「年少是一季忍不住的春」,在大葉山欖庇護下避難的青春少女,懂得苦中作樂,香味四溢的蔥油餅滿足了口欲之餘,猶記得在人生中小小過程裡,重溫盪秋千的滋味。
歷史的片段也是李潼企圖收入的記憶。〈落羽松林和古老宅院〉中的十二棵矗立在陳氏家族古宅院前的落羽松,觀照了人生的繁華虛無。白色恐怖的年代,〈木棉花開和青春輓歌〉青春的瞬間轉為輓歌,早已慘遭槍斃的芝,不死的靈魂年年三月重返舊地,追懷師友,激昂的愛國情操成為喪命的主因,芝無法瞑目的幽魂,卻因潘記者的一句話而隨風飄逝,歷史的荒謬添加無限傷感。
〈油桐落花和迴頭彎口〉在「耕者有其田」的年代,照顧母牛十三歲的「你」,卻因小牛犢的意外喪生而扭轉了一生,迴頭彎口的油桐樹讓「你」的生命轉了大彎,彎口的選擇改變了日後的一切,牧牛經驗便成為「你」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人只是大自然的一份子,生活的需求完全仰賴大自然的賜與。然而,物欲過度膨脹時,人往往忘了惜福與節制,破壞生態平衡以滿足私欲,「濫伐」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伐木者也懂得「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這句話,但總不如「劈樹砍材是為養妻兒」來得現實些。大自然中的那股神奇的平衡力量卻不作此種想法,〈樹靈塔和崇敬疼惜〉中的林中怪異之事,必定難免,「樹靈塔」的建造,雖是種慰藉,但同時也是種警惕。
推薦導讀二
樹和它的故事�凌拂(自然寫作知名作家)
人的緣分真是令人驚訝,冥冥中吹盪的風,看不到的空氣裡旋轉的路往哪兒飄,但是這本書的文稿到了我的手上,才翻開第一頁作者序,讀著讀著,心底就飄出一聲啊,令我驚異。欒樹……茄苳……雀榕、楓香、木棉……這一切都是我喜愛的樹,心思抵定,早就擬定要寫的樹,放在方寸最底層的抽屜,還沒動就被李潼捷足先登了。我想做的,別人先做了。文稿在我手裡,心境起伏,風雲自遠處飄起,一時像窺密似的,我站在小軒窗外,把眼睛貼在密室邊沿的洞口向裡探,啊,李潼會怎樣寫我要寫的樹,他會不會把我要寫的樹寫完了?
我和樹有很多記憶。
每年四月我在山櫻花下和綠繡眼一起吃成熟的小櫻桃。甜汁微澀,但是住在山上的時候,那是我們一人一鳥在季節中共同的等待。
我忻慕天母人懂得每年在忠誠路上過他們的台灣欒樹節,把台灣欒樹融入生活,有那樣一整條風姿深斂、成熟綽約的街道,市井人家,他們懂得把握,隨著台灣欒樹起舞,因此也有了一個季節的慶典。
走過雀榕樹下,樹上一群五色鳥,聚精會神忘情啄食,完全顧不得我在樹下虎視眈眈掠奪的眼神。
茄冬像老神仙。我曾經坐在它的樹下,吃它落下來的果實,頂梢一群白頭翁聒噪得像個市集。
木油桐像四月雪,向來不問情由,開與落皆滿天滿地花飛盡興。
相思耐燃;鳳凰似火;大王椰子像門神……,土地與樹與人本來就是一個緊密相扣的環,人許多的情感依附著樹成為一種記憶。
我有許多樹的記憶,對愛樹的人來說,每一棵樹都有一個故事。李潼從植物去打造它的故事,心緒在摺疊和伸展中把故事寫入樹裡,有愛情、有回憶、有成長、有災難……
飼牛送牛犢,真是地主和佃農間感人的故事。
四棵大葉山欖順勢作了涼亭的柱子。
文具店前的南洋杉寫著記憶。
飄落的山櫻花下有墨點飛花的春聯三兄弟。
制點高風的是大王椰子。
流著楓膠的楓香寫的是親情。
落羽松寫一個曾經顯赫的老宅院。
緋紅的木棉,那樣豔色鮮紅,寫的是一個不開放的年代。
書中每一棵都是我喜歡的樹,每一個故事都襯托了人與樹的生命與精神。樹中有故事;故事中有樹,許多生命依循植物而生,樹落實在人們的心中與生活裡。
每一棵樹都不一樣,各有各的型。我發現樹的寫法有千百種,李潼創造了其中之一,另外還有百千種寫法等著愛樹人去完成。
每一棵樹的故事,李潼認真拈來,棵棵大樹都收在他的集子裡。《台灣欒樹和魔法提琴》是他的園圃,年年風吹草長,他栽的樹會繼續成長,找到一棵百年的老樹,我們會坐在樹下聽風中的傳說。
自序
讓我們看樹去�李潼
很長一段時日,每當我出門在外,不論路途遠近、地頭生熟,總會隨身攜帶照相機,拍攝的對象不論人物、風景、或動、植物,少有「主題設定」,大抵是一種朦朧的有感而拍,多數也沒「特殊效果」。硬要問「拍這麼多有什麼用」?勉強也只是記錄存真、輔助回憶、到此一遊的紀念。
多年後有一天,居然發現在這些舊照片中,它們早已自行歸納出幾個主題,浮凸了若干特色。樹,就是其中一種。
儘管我拍照的態度相當隨興,我在不同時間、地點,為這麼多樹留下影像,當時一閃而過的是什麼念頭?是什麼需要存真、回憶和紀念的感動?
身姿美麗的樹,在人們美感中有著可見的壯麗,特別是一棵稀有種或有較高經濟價值的樹,它們儘管只是以年輪記載歲月的活木頭,可是在人獨具的美感中,它是一棵值得愛顧與歌頌,乃至是一棵被仰望和膜拜的神木。
身為一名文學寫作人,我探觸的感知,最有把握的方式就是寫作。不管對自己的生命經驗或周遭的人、事、時、地、物,文字寫作是我的雷達探測器;也是我的接收記錄器。
我總要選擇幾棵記憶中的樹,以我最感自在的載具,再次去趨近它們,讓我和這些樹接回鏡頭觀景窗,以及第一眼觸見它們的那段過程。
我和樹之間是一種互為對話、相為觀照的關係。時而以樹看人、以人觀樹,時而遊走在「樹人」和「人樹」的特異角色。不論這對話是以委婉的象徵來陳述,或是觀照以物和人不分的趣味進行,但情懷始終是「我們要怎麼生存得快活」、「我們要怎麼生活在希望中」。
生存中有艱難,生活也常有失意,但作為一個人或一棵樹,都擁有快活和希望的權利,乃至享有健壯、美麗和共榮共存的機會。這應當是我為樹拍照的情境,有了這樣的心靈通路,不言不語的樹,也就有豐富的語彙和人對話;人在自認萬物主宰者和純粹美感中,也有了平衡、融合的廣大空間。
這麼看來,我拍攝留影的樹,也不僅只是「一張照片」。
本書的十五篇文章,其中以樹為情境提到的樹種有:相思樹、台灣欒樹、木油桐、鳳凰木、茄苳、木麻黃、南洋杉、大葉山欖、山櫻花、大王椰子、雀榕、楓香、落羽松、木棉;這些樹多半是台灣人所熟識、常見,卻沒有多看一眼的樹,它們是一群各具姿色又有強勁生命力的樹。
我希望青少年讀者能從中讀出一點趣味和意思,因為「人與樹的對話」總不嫌早,這對話一旦熟悉,人與自我的交談,也會格外清晰而流暢。
但願讀者因此觸發的靈感,能在成為一位宏觀的環保者的同時,也能讓自己成為多元的生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