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曾永義(中央研究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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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許進雄、章景明、黃啟方論交已六十年,直到現在我還是酒党党魁,他們依次為第一、第二、第三副党魁,杯酒言歡不嫌多,兄弟之情彌篤。他們三位在臺大中文系低我一班,有金蘭之契。進雄碩士班畢業。奉屈師翼鵬(萬里)之命,於一九六八年攜家帶眷到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整理館藏甲骨,後來任職為遠東部主任,於一九七二年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工讀博士學位,畢業後也被聘任多大,歷經助理教授至教授。當進雄在海外苦讀,學富五車而蜚聲國際,被列為殷墟甲骨學名家時,我在他們三兄弟中取他的地位而代之而為「臺大中文系三劍客」之首,以「尚人不尚黑」、「人間愉快」為宗旨,創立酒党,被擁戴為「党魁」,迄今蓋四十有數年。進雄起先只被遙封「南北美總代表」,無法與於「党中央」。
一九七八年我在哈佛大學,進雄不止來看我,還高規格的安排我到多大講演,更在大雪紛飛的元月天,勇敢的開車帶媛和我去面臨除了瀑布外都被凍住的尼加拉。從此之後,我在密西根、史坦福大學或率領布袋戲團、歌仔戲團到美加作藝術文化之交流,都會去進雄家叨擾,記憶中起碼有六、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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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看到進雄打電動遊戲,用力之沉、專注之深,以及成就之高,都不下於做學問。我以「不務正業」責之,他說:「學問之事,五十歲即已完成。」但為此我耿耿於懷。進雄一部《中國古代社會:文字與人類學的透視》,其扎實縝密、慧眼創發,已教我再三折服;何況其甲骨文字學之舉世推崇!其學術之康莊大道正而廣遠,焉可忽然駐足。於是在一九九六年,我掛電話給他,說:「已替你從國科會申請回系客座一年,你應該回饋中文系!」他說了一聲「好」,過幾天就回來了。翌年他又在中文系全體教授的歡迎之下,改聘為專任教授,直到退休,又轉任世新大學客座教授五年。也因此我們弟兄又能謦欬相聞,進雄在酒党地位雖然依序晉為第一副党魁,但酒量只長進些微,實在「名不副其實」;較諸第三副党魁黃啟方實不可以道理計。他在中文所雖培養一些出類拔萃的人才,在報紙上也寫頗受歡迎的專欄;但在我心目中,他仍不免有「學術歸隱」的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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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兩三年,他總算碰到了真正的貴人,在字畝文化總編輯馮季眉和臺灣商務印書館前任總編輯李進文的懇求和誘導下,他體悟到「學術通俗化,反哺社會」的重要。認為學術在象牙塔裡爭短長、論真理,固然重要,可是將艱辛所獲得的果實,深入淺出的將其散播為許多人都能接受了然的英華,是否也同樣極有意義呢!因為如此可以為許多人打下豐厚堅實的基礎,無形中提升國民的文化品質。在此情況之下,進雄不發憤則已,一發憤就出版了十幾本書:字畝文化為他出的《字字有來頭》有七冊(將有第八冊),臺灣商務印書館為他出了《博物館裡的文字學家》和《漢字與文物的故事》四冊;而書一出版,即暢銷海內外,稿費版稅滾滾而來,進雄為之大宴小酌了弟兄友朋,為之大快朵頤。共享歡樂、共沐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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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進雄又將他新近就要出版的《文字學家的甲骨學研究室》要我寫序,說他已告訴自己不再寫書了。原來他這本「了解甲骨文不能不學的十三堂必修課」,又是在李進文前總編輯的「視頻腳本」精心規畫下,由五講而六講七講……那樣步步為營、時時「誘導」,有如宋江之於盧俊義那樣,使他不知不覺,心甘情願地登上梁山的忠義堂,共同的「替天行道」;所不同的是他被「扶腋」而上的是名著兩岸的商務學術大殿,弘揚的是他六十年來的甲骨文字學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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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進雄做學問是融會貫通、自成體系而新說連連的,所以當他要「反哺」社會廣大群眾之際,他便能循序漸進,如數家珍的將其精華呈現出來。我們都知道,甲骨文字作為一門學問,迄今不過百二十年,而甲骨資料之零碎殘缺,其文法之精簡古奧難解,較諸其他學問,實莫此為甚,初學往往不得其門而入。而可喜的竟有許進雄這樣不世出的「通儒」,終於寫出這樣一冊可以循循然引人入勝,從而使人進入法門的「經典」,我想這不止是甲骨界的勝事,更是學術界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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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文字學所知淺薄,於甲骨學更是門外漢;而以弟兄之情受命作序,有幸搶先閱讀本書。本書只七萬餘言,但可以令人直覺看出:作者治學的手法和基礎,是多麼的樸實深厚,他融會貫通甲骨、金文、篆書、經史、文獻諸般材料,運用古器物學、考證學、考古學、民俗學諸般學養,如韓信治兵一般,進退自如,指揮若定;將甲骨學這樣天書般的學問,從甲骨文的發現,說到文字久遠的歷史,巫師使甲骨「裂紋」的魔法,而及於巫師的巫職、史官的造字,和如何理解甲骨卜辭的方法。從而轉入敘說甲骨文字中所呈現出來與我們最為貼近的生活和禮俗,諸如:「戲臺」與「司令臺」居然有密切的關聯,喪葬習俗可以理出長遠演進的源流,未被其他文獻記載的煉金術和造船術可以從中看出其先進技藝,舞蹈巫覡多用來祈雨,武舞為王者用來歌頌先王的豐功偉業。即此進雄也用來糾正古人對於「戲下」解釋的錯失和孔子對於所謂「三年之喪」想當然耳的誤解。而其第十二章則用較學術筆法、較多篇幅的來介紹甲骨斷代研究的進展和自己的獨門看法。這是進雄之所以被學界刮目相看的看家本領,不僅因此推翻了董作賓的理論,而且修正了司馬遷《史記》所記載殷商的「先王先公序列」。最後他總結全書旨趣,強調古文字學術研究的兩大目的,在認知文字的創意為何和文字使用的意義為何。並舉例說明對文字意義的理解,尤其指出《說文解字》錯認形聲字,導致韻部通轉的謬誤,以及其對文字創意經常不正確的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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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了本書,真是沾溉之餘,如沐春風,獲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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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家弟兄四條「真龍」,党魁曰:「龍年播種乃屬真龍,若龍年出生,多係兔崽子。」我們皆將初度八十之歲。進雄寫完此書,一再宣稱「從此封筆」,而我的《戲曲演進史》在科技部五年「行遠寫作計畫」下,尚未完篇,希望天假我年,完成它,並奢求尚有餘暇,弟兄們逍遙歲月,悠遊一番!
二○二○年元月三日晨七時半 曾永義序於森觀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