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序
上世紀六十年代,梁羽生以筆名「佟碩之」發表的《金庸梁羽生合論》指出:「大約金庸也發現作回目非其所長,《碧血劍》以後諸作,就沒有再用回目,而用新式的標題。」
到了金庸刊行「修訂二版」《倚天屠龍記》,全新編為四十回,讀者發覺他用了七言句作為回目,金庸有此一著,理當出乎梁羽生意料之外!
這四十句七言詩沒有標題,筆者作為「金庸詩詞學」研究的先行者之一,當仁不讓,為金庸補筆,按傳統給個標題,曰:《倚天屠龍記四十韻》。
金庸小說的讀者群,主要是二十世紀下半葉出生的小孩。金庸小說面世之後四十多年才踏入二十一世紀,世紀之交迄今還不到二十年。
這個主流讀者群總有讀過點《唐詩三百首》,大家都會感到《倚天屠龍記》回目的七言詩句,跟我們都稍稍讀過的唐人律絕大異其趣。我們隨便看看首兩回和尾兩回詩句的平仄:
天涯思君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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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山頂松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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祕笈兵書此中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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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張郎是張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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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每次「自出新意」,總是留有一手!這可是中國章回小說史上的創舉,但是他沒有當下點破,卻留到「修訂二版」《天龍八部》才介紹《倚天屠龍記四十韻》的體裁:
曾學柏梁臺體而寫了四十句古體詩,作為《倚天屠龍記》的回目,在本書則學填了五首詞作回目。作詩填詞我是完全不會的,但中國傳統小說而沒有詩詞,終究不像樣。這些回目的詩詞只是裝飾而已,藝術價值相等於封面上的題簽──初學者全無功力的習作。
《天龍八部》後記
金庸這回可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雖然金庸自謙說「完全不會」、又自評這些回目詩詞「全無功力」,但是觀乎梁羽生在金庸連續使兩?奇招之後就「偃旗息鼓」,我們一眾看熱鬧的讀者可以很穩妥地推論,金庸這四十句《倚天屠龍記詩》和五首《天龍八部詞》起碼算是「合格之作」。
本書題為《金庸詩詞學之二:倚天屠龍詩》,副題為《附射鵰三部曲詩詞巡禮》,已經點出了全書要向金庸小說迷介紹些甚麼了。
《倚天屠龍記四十韻》顯然受到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影響,《燕歌行》是中國現傳最早的七言詩,金庸向曹丕取經的原因是否有祖述前賢之意?在情當有,於證則無。
如果我們比較兩人的詩作,似乎《倚天屠龍記四十韻》的篇什還比曹丕的《燕歌行》繁富了些,但是這絕不代表「小查詩人」查良鏞的詩寫得比三曹之一的曹丕還要好。只不過曹丕只有十五句的篇幅來經營他筆下的愛情故事,而小查詩人每一句詩,都有近兩萬字精采絕倫的小說故事做註腳,遂能大佔便宜。
「金庸詩詞學」的任務,是研究《金庸作品集》中出現過的詩詞,回目的詩詞對聯雖然都是作者自撰,但是數量絕對不及借用前人的佳章佳句。金庸雖然也是一個合格的詩人詞客,但是始終不以吟詩、作對、填詞為主要業務,自不似《紅樓夢》那樣有大量作者為書中不同人名代筆的作品。
不過,我們從金庸挑選和潤飾前人傑作而做出來的成果,不得不驚嘆金庸果然是匠心獨運!
例如,所有《神鵰俠侶》讀者最熟悉的名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的原來版本,卻是「恨人間,情為何物」!如果一定要比較,我們當可感受到原作「恨人間」寫得太實,稍欠餘韻;不及金庸改的「問世間」那樣感情更為深刻。雖然口裡說「問」,其實心中早有答案。
當然我們也不可以由此論斷,金庸的煉字手段就一定高過原作者元好問,我們只能說金庸改了之後,更能符合他小說中人物情節的需要。
在小說中找尋詩詞佳句的出處,再評論金庸的作意和技巧,正正是「金庸詩詞學」迷人之處。
「金庸詩詞學」的發源,就是因為筆者無意中找到《倚天屠龍記》開場時作者介紹所謂「丘處機詠小龍女」的一闕《無俗念》。「小查詩人」改了丘老道的詞,也是用韋小寶講故事的辦法,大部份內容都是真實,只有小部份虛構改造。如「小查」將丘老道寫的「萬化參差」改為「萬蕊參差」,一字之改,就由原來的漫談天地造化,變為專門品評美女了。
《易傳.繫辭上》:「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
陳世驤教授則認為金庸小說是:「意境有而復能深且高大,則惟須讀者自身才學修養,始能隨而見之。」
筆者熱烈建議金庸小說迷可以稍稍接觸一下「金庸詩詞學」,看看金庸的「技巧之玲瓏」,他的詩詞作品當然不是第一流,但是挑選、潤飾和運用經典詩詞融入小說的人物情節,則必定是中國文學史上名列前茅,讀者「不可輕易看過」(也是借用陳世驤教授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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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森
二零一九年己亥仲春
序於香港心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