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殺》王學敏 短篇小說集
黃克全
王學敏愛寫詩,出版過5本詩集,也寫散文,出過3本散文集。我和她剛結婚時,完全不知道她會寫小說,只略知她曾經擔任《仕女雜誌》笑看人生專欄主筆,世界第一大廣告集團的創意總監,國內最大航空公司的廣告企劃主管。婚後半年多吧?某日午後,她彈古?〈良宵引〉,對古?曲無感的我,昏昏欲睡,便到她書櫃裡隨意翻翻,發現好大一疊600字稿紙。瞄一眼,乖乖!是她的小說手稿,而且還寫得有模有樣呢!
「妳還會寫小說?」我問。
「會呀!」她輕描淡寫地加一句:「姑娘我十七歲開始寫小說。」
我逐一閱讀她的小說手稿,眼瞳由瞇著到放大。
我裝作一付評論家口吻,對她說:「我馬上歸納出妳的小說,至少有兩種特色。」
「哪兩種呢?」她故意瞇起眼:「洗耳恭聽。」
我振振有詞:「一,妳不是淑女。」
「嘿!本姑娘長這麼大,還沒有人敢說我不是淑女呢!」她停下彈琴的手:「我不是淑女?你得把這話說清楚。」
「妳看,就以〈天殺〉這篇來說吧!這是一個叛逆女的性幻想故事!正經八百的淑女是絕對不會有這種念頭的。對不對?」
「所以呢?」
「所以,想要寫好小說,萬萬不能是淑女。海明威說,假如殺了自己父親,才能把小說寫好。他就這麼幹。妳也許殺不了自己父親,但妳至少必須殺掉自己。〈天殺〉這樣的小說,沒有一點叛逆和變態是寫不出來的。或者換一個說法,每一個人內在都隱藏著一個心魔。妳不過是撕開了牠的面具。」
「嗯!有點意思。還有說的嗎?」
「妳知道瑪格麗特•莒哈絲吧?她有一篇〈蟒蛇〉,寫一位老處女舍監,每隔一陣子,就會叫一個宿舍裡的女學生到她房間,讓她一旁看著自己換上性感內衣。好像進行一場神聖儀式般的。妳想想,這難道不是作家內心深處,隱藏了一個逆女嗎?淑女就很難成為好作家!淑女會說我很乖,我不離經叛道。但作為一位小說家,這樣是絕對不行的……。」
「……妳那篇〈蛾的宿命〉,萬菲要報復那背叛了父親的母親,她想對母親說:『我已經把妳的丈夫變成妳的女婿了。』這番話是亂倫又極度叛逆的。這也是逆女兼慾女,可驚可駭的表現。」
我繼續說:「還有〈白屋〉這篇,我也很喜歡。」
「〈白屋〉?從這篇你也判讀我是逆女和變態?」
「不著急,等我說完嘛!這篇也是好作品,但它是表現了妳小說的第二種特色。那就是『幻想』。依我想法,想像仍有邏輯性的成分,幻想,則是超越邏輯性的奔騰。妳幻想這世界有一間白屋,只進不出。在裡面,痛苦隨著生命消失。這種幻想,淑女是想不出來的,而且這種設計是會讓淑女感到驚慌、害怕的。」
「這倒是。」眼前這姑娘杏眼圓睜地補上一句:「我從四歲開始,就常有不想活的念頭。」
我拍了一下大腿,提高嗓門兒:「所以我說嘛!妳不是淑女。淑女是好死不如賴活的。哈哈!」
「但是|」我乾咳一聲。
「怎麼著?」她瞪著我。
「但是,唉!妳的逆女身份還是不能貫徹始終。妳有一部份回到了淑女。妳集淑女、逆女於一身,那是妳的矛盾,那是妳的悲劇……,」
「甚麼?」大眼睛射過來兩道閃電似的亮光。
「……和喜劇。」我趕緊接著蹦出下一句。
「這還勉強有個樣子。」
「譬如說〈鋼索上的芭蕾舞〉、〈關閉童年的窗〉、〈小河搖晃著〉、〈愛戀十日〉……等等,都是淑女的文本。」
「怎麼?你的意思是溫馴的淑女不值錢嗎?」
「不不不,但問題是|妳不是純粹的淑女呀!妳是集逆女、慾女、淑女於一身的女人。喔!不不,對不起,妳是詩人、散文家、小說家。所以很具特色。讀者是買這一套的。妳信不信?」
「我信了。你雖是作者、評論者,可也是我的讀者。你不是說作品的生命就是要仰賴讀者的鑑賞力嗎?今天從你嘴裡吐出這一小根象牙,我算是有前途了。」王學敏用乳油木果乳霜抹著自己雙腿,慢條斯理地又說了兩句:「我呢!既是作者,更是你的讀者。往後,你的作品可得給我認真寫了。」
她在奶油黃的燈光中起身,雙眼迷離地瞧了我一眼,一步步登上閣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