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在星洲日報寫了十年的專欄《靜中聽雷》,從一九九九年到二零零三年的專欄短文,已由吉隆坡大將書行出版成書。返顧二零零三到二零零八年的篇章,我發覺自己對文字、語言、詩的醞釀, 未曾一日釋懷,因此也寫了數量可觀的有關短論,整理之後,得十八篇。
二零一四年開始,我在中國報寫《快步長廊》,不覺也寫了五年,中間在南洋商報寫些詩評短文,累計也有四十八篇。我把中國報與南洋商報的文章安排在第二輯內,因為它們誕生於同一個時段,都是在天狼星詩社重現於馬華文壇的二零一四。那一年,我剛好七十歲。
過去二十年來出席文學研討會的講稿與一些序文,已收進《馬華文學板塊觀察》(二零一四年),近年來卻因緣際會,寫了兩篇意想不到的序:一篇是羅華炎研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的博士論文:〈創傷經驗:從流放到流亡〉,七十年代我寫過一首被譜成曲的詩〈流放是一種傷〉,「在自己的國土上流放」的文化身份困惑,困擾了我多年。暫且不對這種認同問題作價值判斷,我與瑞安的流放,虛擬的想像比較多,與高行健涉及生命安危的逃亡、流亡,實不可同日而語。把這篇博論的序,收進這部評論集,方便讀者參照著讀。
羅華炎後來又帶給我另一任務,一個mission impossible,就是為《紅樓夢》的馬來文譯本(前八十回)寫序。用漢語寫,然後由他再翻譯成馬來文。所謂序文其實是導讀。羅華炎同時也請了台大中文系客座教授《紅樓夢》白先勇,馬來西亞柔佛新山南方大學資深副校長王潤華寫序,三馬同槽無傷曹霑的紅樓天下,可是羅華炎後來卻訴苦,我們的三篇序文很難翻譯成馬來文,只能節錄、意譯。這當然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小說紅樓夢沒難倒羅華炎,反而是後來的評說文字,「深湛」到連羅華炎也說翻成馬來文只能得其三到五成。這反映語言有其臨界,譯成外語桎梏更多。
對我而言,重溫紅樓的六週,使我學到許多東西:文字、措詞、俚語、辭藻以及揣摩欣賞語言律動之美。我把這篇序也收錄到書裡去,除了弊帚自珍,另一個奇想是:現代詩人如果企圖突破, 恐怕得效法曹雪芹的語言融鑄,語義脫軌而衍生新義;繼之以虛實相間,時空交錯,暗示影射象徵,眾聲喧譁,文字爭先恐後要說話,等到人物出來說話時卻又欲語還休……集諸般悖論技藝,方能有大成。《紅樓夢》讓我們知道文字的美感並非來自一昧追求堆砌鋪張的「文字主義」(literalism)。
第三輯收錄演講稿與序文,其中一篇〈你要記得你曾經愛過〉,先在中國報專欄以上、下兩篇的方式刊登,哀悼英年早逝的戴大偉。後來戴的家人為他整理遺著並出版印行,這兩篇專欄文章合而為一,順理成章造就了一篇序。兩千多字的短文引錄頗多戴大偉的詩作,是希望有更多人讀到他的作品。
重閱三輯的七十六篇長短文章,發覺自己往往不止一次引用同樣的詩作,說明某個觀點。在不同的場合,有時挪取的概念亦不免重複(像我對語文的三大要求),這都是個人學笥不足的證明。二零一二年以前,我在家裡或外面的咖啡座讀書,筆記簿隨之,好句、好詩、有思想性與啟發性的佳句,我會不憚其煩抄錄下來。現在看到美妙的句子,或下載或乾脆screen shot,過程太快也太方便, 能銘刻在海馬迴的不多。我曾經好幾次引用已故戴大偉的詩行:
雨停了,飛機飛過我屋頂
喝下你餘下的flat white
明天起我會刻意老得雲淡風輕
說明把成語「雲淡風輕」當作是形容片語來用,不僅是一種詞性的轉換,也是把語言陌生化(布萊希特)的手段。趨近語言臨界,在熟悉的漢語裡創造陌生的表達方式,這才是詩「創造」或詩「創作」。
拙著《現代詩秘笈:趨近語言臨界》,並不按照一般順序,討論大家熟知的比喻:明喻、暗喻;張力,對比;意象:主意象、次意象、意象叢;矛盾語言,走樣句法;形象化、典型化;移情入景,情景交融;諷喻,嘲弄。對仗、排比,伏筆、呼應,伏筆、暗示……這些知識與技巧。這本書也提供寫詩需要的方方面面的知識: 技術層面的,意義層面的,語言學方面的,與及人文背景方面的。
從班雅明、巴特、德里達,維根斯坦,布萊希特(Ber tolt Brecht)到隨興禪機,自動語言,達達主義,佛偈公案都有涉及。有志於詩的讀者,若果能從這部書得到一些啟示,些許感悟,我一生從事詩教就不是自己在「爽」,而能多少發揮惠澤眾生的意義。與大家一樣,我們期許自己寫出更好的作品,讓白話新詩進入現代的盛唐。
?
2018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