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筆者對語言風格學產生興趣,應始於1960年代,當時在淡江大學中文系念書,先師許世瑛先生在聲韻學課中講授王粲〈登樓賦〉,正是把聲韻學的知識應用到文學作品的賞析,立即開啟了眼界,深刻體悟到原來賞讀文學作品,傳統的作法是不足的。過去,國文課的文學篇章,老師大約都是從作者生平開始介紹,然後是字句解釋,然後是通篇翻譯,頂多再談談其中的內容、情感、意境、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再多就是談談其中的藝術價值、修辭效果。這樣,成為我們閱讀古代文學作品的標準模式。聽了許先生的講課,才感覺過去傳統的學習方式好像漏掉了什麼。後來在思考中,逐漸了解,作品篇章就是一個「符號體」,藉著這個符號形式,才能傳達其中的內容、情感;藉著這個符號形式,才能喚起讀者的共鳴。我們對這個篇章的完整認識,能捨棄這個符號體嗎?當然不行,文學內涵,賴以呈現的符號系統,就是語言文字,也就是聲韻、詞彙、語法的知識。這就如同門前這棵樹,我們要怎樣了解它呢?你可以說它亭亭玉立、高大挺拔、盤根錯節,也可以說它枝葉繁茂、歷盡風雨滄桑;可以說它蔭庇大地、充滿生命的鬥志,也可以說它是童年的記憶、是堅毅的忍者等等。的確,這些都是這棵樹的一個面向,有助於我們對這棵樹建立一個鮮明的印象。但是,我們不是還可以從另外一個更具體的層面來描述這棵樹嗎?我們可以說,這棵樹高十六米,主幹的樹圍有四米半,上半截有八個粗大的分枝,有十二個細小的分枝,它栽種在一片六十多坪的草地上,它的樹齡已經度過八十六個寒暑,樹種是什麼?樹葉是互生?還是對生?葉片形狀如何?加上了這些描寫,我們對這棵樹的了解就更清楚、更完整了。作品也是一樣,既需要內容情感的了解,也需要語言構造、語言形式的分析。就像結構主義符號學說的,任何一個符號體,都應該包含「所指」和「能指」兩個層面,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認識。對文學作品來說,是一樣的道理,內容的了解,偏向求美,形式的認知,偏向求真,也就是探索文學家驅遣語言、塑造語言的「真相」,求真和求美一樣重要。我們認知、欣賞的過程,往往始於綜合的、印象的、感性的、主觀的,接著再進一步,必須提升為分析的、理性的、客觀的認識。
古代文學理論也注意過語言學式的分析,於是產生了文學格律的研究,在六朝時代,也曾盛極一時。所謂四聲八病、聲律論、永明體、平仄律、雙聲疊韻,就這樣,建構了後來的「文學格律」,然而中古以後,這方面的知識就停滯在六朝的水平上,再沒有突破性的發展。一直要到現代語言學的融入,把當時從印度傳來的語言學重新作了update。這就是現代語言風格學的誕生。
筆者於2001年出版了《語言風格與文學韻律》,這部書是個人自1970年代開始,在淡江大學、成功大學、中正大學、政治大學等校博碩士班主講「語言風格學」課程的講義,結集成書。筆者1993年指導了幾篇語言風格學的學位論文,同年又在台北《中國語文》發表了〈岑參《白雪歌》的韻律風格〉,並在第十一屆全國聲韻學研討會發表了〈《詩經》語言的音韻風格〉。這兩篇論文,代表了筆者早期在語言風格學領域的思維。2001年《語言風格與文學韻律》出版之後,逐漸在教學中,又有了一些更新和補充,2005年出了修訂版。如今又十多年過去了,去年新學林出版社毛基正總經理來訪,在我政大的研究室建議,把近十多年語言風格學教學和研究的成果,再作結集,分享社會大眾。感於毛先生的殷勤熱忱,乃決定執筆撰稿,命名為《語言風格之旅》,併入筆者長期規劃的一系列「○○之旅」中,以「文學欣賞的新途徑」作為副標。規劃的一系列「○○之旅」,共十部,號為「語言十旅」,這是其中第五部。其特色在深入淺出,把象牙塔裡的知識,分享社會,提供大眾。因此這部書不談枯燥的理論,完全是介紹相關學者論著中的實例。想要表達的道理,就寄放在實例當中,讀者閱讀時,也當從此方向思考。筆者年逾古稀,時間精力有限,因此,這部語言風格學的應市,應當是代表了筆者晚年的最後定論。
本書共分為十三章,前六章屬於總論,從語言風格學的定位、類型、分枝、歷史發展、功能、說到研究方法。後七章屬於分論,從《詩經》、佛經、唐詩、宋詞、元曲、紅樓夢、說到現代文學的語言風格。讀者閱讀時,這兩部分相輔相成,可以前後參照。每一章的最後,加上了「思考與討論」,提供讀者作進一步的融會與貫通。使讀者能夠更有效地掌握語言風格學的觀念與研究方法。
這部書的完稿,要感謝許許多多的同道先進,做了許多相關的研究,筆者一一引用介紹,希望把大家的成果,藉著這部結集,分享給更多的朋友。也希望這部新著的出版,能夠提供年輕的朋友一條新思路、新視野。更希望同道先進,不吝給予指正。
這部書的出版除了感謝新學林出版社毛總的積極促成,也要感謝賢妻在寫作過程中,提供了安定的寫作條件,才能夠心無旁騖,專心撰稿。有時行筆中無法暫停,以致通宵達旦,賢妻亦能體諒,常準備了消夜點心,筆者不離電腦,在電腦桌上,一面撰稿,一面進食,備感溫馨。沒有賢妻的鼓勵,就沒有這部書的誕生。
序於台北內湖居所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