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齊克果—把憂鬱當柴火燃燒的孤星
齊克果是一個西方哲學史的孤星。他雖以存在主義先驅之姿,在哲學史佔有不朽的地位,但是,如同他喜歡談的「個體」(individual),他就是一個孤零零的困思者,他拒絕建構體系,也無法被編入哲人傳承的系譜。他早年接受神學與哲學教育,以追求兩者為終生職志,但他既沒有如願成為牧師,也沒有關入哲學象牙塔,反而以蘇格拉底為師,甘於以牛虻自居。齊克果被稱為存在主義之父的原因,在於他把哲學討論的焦點,從對於外在世界的探索、對於知識體系的建構,轉回來人的存在(existence)本身。
齊克果認為,人的存在不可能沒有思想,但是徒有思想亦無法存在,他因此批評當時主流的黑格爾哲學體系,他認為黑格爾雖然架構了一個龐大的理論大廈,但是,這是無人居住的大廈(人反而住在一旁破敗的穀倉!)。齊克果對於脫離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人的存在的形上思想毫無興趣。他認為哲學的使命在於尋找好的人生,所以我們要回到人的存在,理解人的有限、憂慮、恐懼、感性,並且從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可能。他的書寫充滿文學的澎湃情感,完全不像一般人印象中嚴肅拘謹、細細推證的哲學著作。他終生埋頭苦寫,從二十二歲開始,日夜不休地寫了二十年,累積了驚人的創作量。感嘆自己「從來沒有知己」的齊克果,生前並未獲得思想界的肯定,直到死後才獲得哲學的尊榮。
當齊克果以四十二之年過世,其侄子意外發現他在書房遺留的手稿,而這批手稿在歷代研究者編輯與整理後,才得以完整問世。目前最權威的版本,是哥本哈根大學齊克果研究中心(Soren Kierkegaard Research Centre)編輯的《齊克果著作集》(So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光是齊克果的著作文本就有二十八冊。這套全集將齊克果的著作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他生前出版的著作,第二類是他生前已整理好但尚未出版的著作,第三類是他的日記、筆記與散筆,第四類則是他的書信。其中,齊克果的日記就佔了九冊,原稿七千頁,記載了他一八三五年到一八五四年的生命點滴。
茫茫數千頁日記,一般人要著手解讀並擷取精華,並非易事。眾所周知,齊克果喜好「間接溝通」(indirect communication)的手法,他不直接揭露結論、拒絕引導讀者,他只用迂迴的方式刺激讀者思考,因此他的著作充斥矛盾的立場與訊息,他甚至多以不同的筆名出版其著作,以解構人們對於作者的權威想像。他將這種書寫的方法類比於蘇格拉底的助產術,認為哲學家的工作不是灌輸知識,而是幫人們催生知識,因此在關鍵之處,作者必須保持緘默,交由讀者自行判斷與抉擇。與其隱晦的書寫相比,齊克果自己也是一個充滿謎團的人。他為什麼如此執著於寫作?他為何毀棄與未婚妻蕾貞娜的婚約?他為何如此憂鬱?為何父親的意象在他的著作中扮演如此大的角色?齊克果的日記提供了最重要的線索,讓我們可以撥開「間接溝通」的迷霧,直探他不設防的內心世界。
齊克果從小身體羸弱、天性憂鬱悲觀,在他的日記裡散見著對生命、對眾人、對世俗價值的厭倦與不耐,思考與寫作幾乎是他唯一的樂趣。「我想一槍斃了我自己」,二十三歲的齊克果在日記裡描述他在參加一場無聊聚會後的直接反應。他也形容自己「再也懶得去做什麼了」,他抱怨自己的心情「就和太監的性欲一樣,是一潭死水」。齊克果的厭世悲觀讓他預言自己無法長命,他終生為憂鬱所擾,甚至反諷地在日記裡寫著:「我有一位密友—我的憂鬱—如影隨形……她是我所知道最忠貞的情婦」。憂鬱如同幽靈一般跟隨著齊克果,由他日記中憂鬱一詞出現的高頻率可見一斑。
出身在優渥的富裕之家、天資聰穎的他,為何如此憂鬱?他的父親似乎是最重要的原因。從齊克果的日記看來,他認定自己的憂鬱性格遺傳自父親,而父親對他的嚴厲教養更強化了他的憂鬱傾向,因此他描述自己的父親「在每一方面都盡力設法讓我不開心,把我的青春變成一場沒有同儕相伴的痛苦」。儘管如此,他也保持對父親的敬愛,經常在日記裡提到對父親的愛與思念,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他跟父親之間愛恨交織的複雜糾結。為了對抗自己的憂鬱,齊克果用文字爬梳創傷並且自我療癒。他在日記裡不斷提及,他之所以寫作,就是為了身心的安適,一旦他開始寫作,就會沈浸在思考的快樂中,而忘記所有的人生的苦惱與磨難。他甚至宣稱:「我是靠著寫作拯救我的人生,或者說讓我自己活下來」。從抽離的角度來看,憂鬱無疑是齊克果生命的枷鎖與詛咒,但同時也是讓他持續書寫的動力來源,使他成為一位把憂鬱當柴火燃燒的思想家。
除了帶給他憂鬱天性的父親以外,齊克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無緣的未婚妻蕾貞娜。齊克果二十四歲時認識蕾貞娜,三年後向她求婚(他在日記裡承認,他求婚第二天就後悔了),不到一年旋即悔婚,寧願擔上負心漢的罵名。透過齊克果的日記,我們發現,齊克果並不像《誘惑者日記》裡那位始亂終棄的浪蕩子,在與蕾貞娜解除婚約後,他說自己「一整夜都在床上流淚」,即使他到了柏林,每天仍痛苦地思念著她。事隔多年後,齊克果依舊再三寫下對她的愛意,在知道蕾貞娜結婚後,齊克果還忿忿寫下「如果她從我這裡確知我過去與如今是如何深愛她,她將會對自己的婚姻感到後悔」。既然如此深愛蕾貞娜,為何齊克果仍執意與她解除婚約?齊克果的理由是害怕自己的憂鬱會帶給蕾貞娜不幸。
與蕾貞娜分手後,沒有了世俗的羈絆,加上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豐厚遺產,齊克果開始心無旁騖地創作,接連出版了《非此即彼》、《恐懼與戰慄》、《憂懼的概念》等等代表作,開始以作家之姿行走於哥本哈根,但是與《海盜報》(The Corsair)的衝突,讓他更為避世。《海盜報》是丹麥的小報,專門刊登諷刺文章,一八四六年刊登了嘲諷齊克果的圖畫與文章,將他描寫成一個滑稽的怪人,害齊克果在街上被眾人指指點點與訕笑,他稱之為「被鵝群踐踏而死」的緩慢凌遲。這些被眾人誤會與敵視的不愉快經驗,讓齊克果更加認清「群體」(crowd)的危害性。他將這些無知的大眾稱之為「暴民」與「無意見的烏合之眾」。齊克果對於庸俗大眾是徹底敵視的,在他心目中,「群體」帶來盲動與錯謬,唯有「個體」才是通達真理的道路。
齊克果對於「個體」的重視體現在他的生命哲學與宗教信仰中。他宣稱「真理就是主體性」(truth is subjectivity),真理不是外在的事態,而是對人自身存在意義的理解。他將宗教階段視為是人生的最高階段,並以真正的基督徒自居,然而,他卻是丹麥教會最嚴厲的批判者,他認為一八四九年丹麥將基督教立為國教後,丹麥就背離了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他相信,真正的信仰必須是從「個體」的內心出發,直接通達其信仰的神,而不是來自於外在的灌輸與社會壓力,將信仰與社會中的律法與規範等同視之,是對信仰的最大貶抑。在他嚴格的檢驗下,他直言「我從來一個基督教徒也不認識」,在他看來,對教會言聽計從的信徒完全走錯了信仰的道路。
對於一般讀者而言,齊克果日記提供了一個可親的人性故事,對於研究者而言,這批日記是理解齊克果洞見的重要指引。或許有人會質疑:日記手稿是否是齊克果另一場「間接溝通」的展演?齊克果侄子在書房意外找到日記遺稿時,發現日記都已清楚地編排與歸類。此種情節與齊克果最重要的著作《非此即彼》裡的情節竟意外契合(該書中的《誘惑者日記》是假託的編者在舊書桌夾層中意外發現的手稿,內容記述了與齊克果與蕾貞娜相似的愛情故事)。齊克果當初寫下日記時,是否即預見有一天會被人出版?又或許日記也是齊克果為後人佈下的陷阱?真相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齊克果日記都是喜愛齊克果的人不可錯過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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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豐維
本文作者為文化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