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新加坡時光膠囊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未婚,三個多月前剛剛開始教職,那時候的我,忙著在博士研究生和大學老師之間轉換身分。我當然不知道,王鼎昌先生主持在新加坡皇后坊(Empress Place)埋下「新加坡二○一五時光膠囊」(Singapore 2015 Time Capsule)的活動,我腦中關於新加坡的印象,如果有什麼物質依憑,便是來自新加坡的同學用的,我從來沒看過的文具,叫做 「liquid paper」,那是更早的一九八○年代了。
是的,記憶時而需要物質做為依憑,「睹物思人」,「睹物」也思許多事。二○○六年我第一次超越旅行經驗的緯線,來到赤道邊的國家。八月八日,第一堂在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的課—「唐詩」,和一群熱情的年輕人相聚。第二天就放國慶假了,相識的朋友約著打保齡球,保齡球館旁邊有家超級市場,我在市場門口地上看到一個白色的汽球,上頭寫了歡慶新加坡四十一歲生日的英文紅字,我撿起那個汽球,注意到店門前販賣的中英雙語「冥通銀行」紙鈔,好有趣!很想買一疊當紀念品。
念頭一轉,中元節才過,那是祭拜「好兄弟」的錢哪!怎可隨便買回家?於是,白色汽球成為那一日的紀念品。直到汽球消風扁軟,我仍然捨不得丟棄,那是我和這個國家運作的連結,非常間接地參與了祝賀新加坡的活動。
隨著在新加坡的生活漸長,我對此地的好奇更如泉湧,新加坡友人每每不能解答我的疑惑時,便勸我自行研究。那時我住在大學宿舍,日日行經南大湖,有學生跟我說:南大湖有靈異,湖畔的鞦韆會自己搖盪。我起初還想:要不要繞路而過?一天傍晚,我鼓起勇氣「自行研究」南大湖,湖畔根本沒有鞦韆!
從居住的空間,延伸到這片校園的故事,很自然引向南洋大學的歷史,我驚訝地發現凌叔華、蘇雪林、孟瑤等作家曾經停留於此,大陸、臺灣、新加坡,有了文學與學術的牽繫,而我,是否也可能在那牽繫中做為一員?
學習從不同的視角認識周圍的環境,那枚白汽球灰黑到我不得不放到垃圾桶,我關於新加坡的「自行研究」文章在聖彼得堡、首爾、大陸、臺灣以及新加坡當地發表,得到許多鼓勵的回響。也許因此,很榮幸受邀成為柯木林先生主編,新加坡宗鄉會館聯合總會出版的《新加坡華人通史》的編審委員之一,在閱讀《新加坡華人通史》的文稿過程裡,親身感受到書寫本地歷史、保存與梳理史料的迫切與使命感。
五十歲的新加坡,七百年的歷史,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展示的考古文物證明,在萊佛士(Sir Thomas Stamford Bingley Raffles, 1781-1826)抵達和建設新加坡的一八一九年之前,這裡並非且渺無人煙的落後漁村或荒涼沼澤。儘管收集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新加坡古事記》等書裡,關於新加坡的地名有許多不同稱呼,無庸置疑的是,十四世紀中期汪大淵《島夷志略》裡,「龍牙門」已經是「男女兼中國人居之」的地方。
二十五年前的時光膠囊如預定的在新加坡建國五十周年之際出土,那些文件和照片、衣服、玩偶等物品還保存得相當完好,昔日對家園的期許,眼前是可以自豪的實現。時光膠囊裡的物質承載著記憶,在我未能經歷的那些時間段落裡,想像深思。
我的「不在現場」的想像深思,藉著文字,延續了物質與記憶的生命。收錄於本書的五十六篇散文,分為「南國之水」和「大學之道」兩卷,取兩卷首字為「南大」,是我任教的南洋理工大學在新加坡的簡稱。「南大」隱喻著一九五五到一九八○年由東南亞華人自行籌資創辦的「南洋大學」,前賢興學的精神鼓動激勵了我,驅使我接受邀請,飛向南國。
感謝新加坡《聯合早報》,我到新加坡半年後,便應邀在《聯合早報》寫專欄,收錄在本書的文章,大多於報上表發過,現在再加修整補充。感謝我的學生,讓我感受了我的存在意義,被人需要的幸福。感謝隱地先生,一九九一年《衣若芬極短篇》在爾雅出版社出版,我的新加坡讀者不少便是經由《衣若芬極短篇》認識我的創作。爾雅出版的一系列極短篇小說集對新加坡的華文文學具有相當重要的影響。我也像我的老師齊邦媛教授一樣,特別珍惜做為爾雅作者的身分,能在爾雅四十周年之際繼續做為爾雅的作者,深感榮幸。
我的新加坡時光膠囊,不被埋藏在某處地底,希望在讀者們的心田,那裡儲存我的人生印記,陰晴風雨,酸甜苦辣,在您翻閱時品嘗分享,對話未來。
衣若芬書於二○一五年八月九日,新加坡五十周年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