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
──《島嶼的另一種凝視》給人的「溫度」
在中學歷史課綱微調的抗爭聲中,九月廿二日,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明珂在中研院演講「我們為什麼在意歷史?」座無虛席。
一位從台東轉了幾趟車趕來的聽眾,只想問一個問題:他招待大陸東北來的客人吃飯,佐以日本麒麟啤酒。客人拒喝,要求換台灣啤酒。他說,抗戰勝利都七十年了,東北人還這麼恨日本人。讀歷史好像只為了讓人不要忘記仇恨,這樣的歷史有何意義?還不如把歷史廢掉的好。
歷史書裡常有很多仇恨,但咎不在歷史,仇恨在人心裡。因此,解恨在人。
怎樣解恨?楊渡以台灣為例,力陳以大歷史的悲憫回望過往,益以寬容與理解,歷史本身就會有感動人的力量。所以他在自己的新書《島嶼的另一種凝視》伊始便說這是〈有溫度感的台灣史〉。正像錢穆民國廿九年在他《國史大綱》首頁要求讀者的,應對其本國歷史附隨一種「溫情與敬意」。
必須有錢穆所要求的「溫情」,才能探知楊渡的「溫度感」。
台灣史難寫,因為它的發展軌跡鋪滿了驚險,也伴隨了苦難。自十六世紀第一波全球化的大航海時代,荷蘭和西班牙人就覬覦和掠奪台灣的資源。台灣的生態改變了,原住民的生存環境也改變了。再經明鄭、清朝收入版圖、甲午後日本殖民五十年,中國抗日勝利光復台灣,一個因久戰而百孔千瘡的國民政府,來接收一個相對初步現代化了的台灣,再加上大批新移民追隨而來,於是衍生了許多政治、文化、社會的扞格與衝突的台灣,終於走到舊貌換新顏的今天。
要想解決問題,先要找出問題,不避諱問題。國者人之積,生活在台灣島上的人被分化了,這是台灣當前最根本和危險的困難所在。
很多人自認他們是「本土」,那麼「非本土」即有「非我族類」之嫌。但楊渡問:什麼是本土?
楊渡把台灣移民史劃分成七大波段,這些大量的移民構成今天「台灣人」的主體。如果一九四九年隨國民政府撤退移民來台的人,已經在台灣生下第四代兒孫,都不能稱為台灣人,那什麼叫「台灣人」?
早自荷蘭、西班牙以及後來鄭成功、清朝、日本、國民黨、民進黨,全部都是「外來政權」。如果「外來政權」應該退出台灣,這樣的台灣還剩下什麼?
楊渡認為,劃分這些界限的人,多只為從中攫取政治利益。
台灣族群形成隔閡,「二二八」是個主要分界線。歷年來,有人想把它弭平;另有人則把它做為一個發酵桶,不時搬起來搖晃一下,讓它不得安息。所以在書中,楊渡對這個問題討論得最直接,最坦誠,也最徹底。八篇文章,有三篇討論「二二八」。這樁一九四九年二月廿七日因緝私賣菸而引發的不幸事件,女主角林江邁的女兒林明珠當時在媽媽身邊。她明確還原了當時的現場景況,那是一連串巧合造成的悲劇。但悲劇中也有十分「戲劇性」的「喜劇」,林明珠後來嫁給了陳誠的侍衛隊長,兩人生兒育女,恩恩愛愛的過了一輩子。
這故事具體代表了「和解」與「寬容」,正是楊渡全書的主調。「我們將因為包容,所以開創;因為開創,所以壯大;因為壯大,所以本土才有生命力。」
楊渡這本書,是集結他過去發表過的八篇長文而成的,最早寫於二○○五年,但八篇文章脈絡一貫,表裡如一,且十年後讀來,依然理仍在,氣仍在,對討論台灣病理核心問題所謂「本土意識」,依然是有用的參考處方。而且,可去胸中「寒氣」,使人有「溫度感」。
在台灣這些年來的政治氛圍裡,楊渡寫這些文章,出這本書,是要有些道德勇氣的。在有些人的眼裡,他是「本土人」,應有「本土意識」,他的言論,或可目為離經叛道的政治不正確。
楊渡寫的是「台灣歷史」,這叫我想起一則「歷史」故事:林則徐奉命為欽差大臣,到廣州禁煙,關山萬里,國脈民命,前途多艱。當時中國最有頭腦的知識分子之一龔自珍,給林則徐提供建言,指出困難所在,並一一試為解答。林則徐途中復謝,譽之為「非謀識宏遠者所不能言,而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
謀識宏遠屬知識層面,關注深切則是道德層面。後者尤為難得,此楊渡之書所以使人有「溫度感」也。
張作錦
(本文作者曾任《聯合報》總編輯和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