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
木頭圓框子裡
這麼一個「鬥雞場」
容得下法蘭西的萬里江山?還是我們這個木頭圓框子裡
塞得進那些頭盔,
叫阿金庫爾(Agincourt)的空氣驚恐的頭盔?
發揮你們的想像力,來彌補我們的貧乏吧:
一個人,把他分身為一千個,
組成一支幻想大軍。
我們提到馬兒,眼前
就彷彿真有萬馬奔騰,捲起了半天塵土。
把我們的帝王裝扮得像個樣兒,這也全靠你們的想像幫忙……
莎士比亞數次向他的觀眾直接講話。這位作者,透過開場白、收場白或宣讀開場白、收場白的致辭者之口,請觀眾和他一起馳騁無邊的想像力:他們將在數小時裡一起想像、居住於另一個時空。《亨利五世》(Henry V)開演時,致辭者要求觀眾「發揮你們的想像力,來彌補我們的貧乏」。莎士比亞的觀眾進入這座被稱作「木頭圓框子」的劇場時,心裡在想什麼?什麼是對他們的心思有深遠影響,使他們得以「組成一支幻想大軍」的共有回憶、想定和誤解?什麼樣的恐懼和信念,何種共有的歷史點滴,使他們「把我們的帝王裝扮得像個樣兒」?簡而言之,當他們在劇場裡聽到亨利五世重整英格蘭大軍,看著一名織工變成驢子,目睹尤利烏斯.凱撒死時,他們腦海裡呈現著什麼畫面?
透過當時的文本,透過當時出版的學者著作和文學作品,我們能走進那些內心世界,一如一九四○年代晚期蒂里亞德(E. M. W. Tillyard)在《伊莉莎白時代的世界》(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裡所為,以及在那之後其他數位大學者所為。文學與哲學、科學與宗教的作品,讓今日的我們得以找回整個宇宙論,但在當時,讀它們的人不多,那些坐在較廉價座位的觀眾,則幾乎沒讀過。經濟史家和社會史家讓我們更大大地貼近這一部分觀眾日常關注的事物,晚近的文學史家則開始重新界定莎士比亞在他所居城鎮和所處時代裡的位置,且得到成果。
接下來的章節原則上不利用文學資源;那些章節裡的內容也不構成一部一六○○年左右的英格蘭敘事史。它們的目的毋寧在立刻帶我們去見某個人或某處地方,去接觸某種思考和行動方式,如果我們只倚賴文本,或由上往下看更廣的歷史潮流,可能難以重現。它們是三方對話的實質起點,三方即是物品本身、使用物品或看著物品的人,以及已牢牢嵌入我們的語言、我們生活中的這位劇作家的文字。
物品有股神奇力量,即人一旦造出物品,物品便能改變人。這是世上各大宗教始終理解並大加利用的一個真理。聖徒遺物或聖地具有讓我們覺得置身別的時間,使我們完全變了個人的力量。我們覺得能站在先知或聖徒旁邊,感受他們的仁慈,(在刻骨銘心的短暫片刻)住在他們的世界。這本書談的是二十趟這樣的神遊之旅,透過物品的神奇魅力,帶你到過去的世界一遊。但本書的目的不在帶我們貼近哪個聖徒或英雄,乃至本書核心人物莎士比亞本人。我們對莎士比亞做過的事所知甚少,不敢奢望確切無疑的找回他的思想或信念。莎士比亞的內心世界仍幽暗得無法看透,但本書中的物品使我們得以體會身為莎士比亞觀眾的感受。那些觀眾是在伊莉莎白、詹姆斯當政時的倫敦,他的劇作首度公演時,坐在劇場裡的數千男女,也是他撰寫劇作時鎖定的觀眾。他們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
一五九○年代有男女平民進劇場看戲,顯示那個世界與他們上一代所置身者大不相同。我們今日所知的營利性劇場,在當時是個新事物,是大眾娛樂上的創新,其衝擊性就和一九六○年代的電視一樣大。就演戲的場所來說,莎士比亞還是小孩時,貴族府邸或王宮,或大型公共會堂(例如史特拉福〔Straford〕的市政廳),大概占了大部分。專供演戲的地方,恐怕不多。英格蘭境內第一個專為演戲而建的劇場,直到一五七六年才在倫敦啟用,當時莎士比亞十二歲。這些新建築屬於新式行業,以新的財務模式營運。等到一五九○年代莎士比亞開始投入創作時,設有多種價格之座位(或站位),且(至為重要的)迎合社會各階層之喜好的營利性劇場模式,已行之有年且大為成功。這種劇場及其觀眾大大影響了他的劇作。
一如一九六○年代的電視,這些新劇場吸引到當時一部分最傑出的作家。年輕專業作家若想賺錢,走這條路獲利最豐,而他們創作時,心裡只想著觀眾的需求。花錢看戲的人,個個都希望像他們那類型的人能在故事裡演上一角:於是,與法國古典劇場的高尚戲劇不同的,英格蘭戲劇的角色包含三教九流,搬運工和掘墓人、城堡或要塞的看守人和遊蕩街頭的小夥子。他們在觀眾席裡,也在戲台上。
在歐陸,沒有和這些劇場極類似的表演場所。但這些英格蘭建築的外形,師法了遙遠古代世界的建築;因為近代倫敦人建造這些新娛樂場所時,想到古羅馬的劇場,事實上他們以古名「theatre」稱呼這些劇場,可見是有心模仿古希臘羅馬世界。那是已有千餘年幾未有人建造的一種建築,但仰賴法國、義大利境內倖存的許多古蹟而為人所知,或參考旅人遊記的描述,從建築版畫上也可知悉。在倫敦,劇場未仿照古羅馬流行的風格以樸素的料石建造,而是以木頭、灰漿搭建。每一次上劇院看戲,都是去走訪別的世界。光是進入這些新建露天劇場,就等於是——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讓人置身於古典傳統裡,在兩小時內浸淫於古地中海世界的故事,有時與那世界的英雄為伍。人能在一個下午裡既是古羅馬人,又是近代英格蘭人。這是第十八章那些臨時凱旋門建造時背後的想定。當時人人相信尤利烏斯.凱撒建造了倫敦塔,因此,這個想定令莎士比亞時代的倫敦人吃驚的程度,可能不如令今人吃驚的程度來得高。
所有廣告都建立在一個大原則上,即只要擁有該擁有的東西,人就能成為自己渴望成為的人。這道理在一六○○年一如在今日一樣真切。例如,從文本和回憶錄,更確切的說,從莎士比亞劇作的背景,我們知道許多伊莉莎白一世時代的英格蘭人何等熱中於稱頌、仿效當時的義大利。但碰到一根時髦、昂貴、上面得意的刻了首字母簡稱A•N的叉子時,我們對那份稱頌之情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那把叉子被主人掉在玫瑰劇場(Rose Theatre),三百年後被人在瓦礫堆中發現。
對於A•N的生平,究竟是個瀟灑的年輕貴族,還是個高級交際花,我們一無所知,但我想,我們了解A•N希望別人如何看待他或她。誠如拉爾金(Larkin)後來所說的,A•N留下的東西,不是愛,而是渴望。因為不管A•N是男是女,都顯然渴望予人時髦、優雅的印象,且願意為此不惜巨資。而在當時,談到優雅之風,談到時髦衣著、瀟灑作風,引領風騷之地,不是英格蘭,而是義大利。端詳那把湮沒許久才重見天日的叉子(見第三章),我們看出它的主子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看出那人想模仿米蘭或威尼斯的優雅風度。就像一九六○年代英國大學生愛抽的法國菸,這把叉子使A•N躋身於數千人所渴望擠入的高尚、有教養世界。在當時,只有少數人有幸赴義大利一遊。但只要花一便士的錢,到劇場看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就能置身於義大利的墨西拿(Messina),與來自佛羅倫斯、帕多瓦(Padua)的年輕貴族為伍:到劇場裡走一趟,就等於到A•N憧憬的國度裡一遊。
某天晚上掉落在泰晤士河岸邊的雙刃長劍(第五章),也是當時風行的義大利風格物品,代表了身分和風格,且一如那把叉子,使佩戴者以一旦學會就會引來廣大欽敬目光的某種方式走路。迫不得已時,這把高級武器還帶來一套外來的新打鬥規矩。這套規矩受到倫敦帶劍年輕人的熱切擁抱,且藉由《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一劇呈現在觀眾眼前。用餐或打鬥時,上述物品讓你成為你所極力想化身的時髦、有教養之人。
這類物品也徹底打破了我們今日理所當然以為的台上、台下之間,觀眾、演員、城市之間的區隔。它們先把劇作情節帶進劇場正廳後座,再帶進街頭。在戲台上,哈姆雷特和雷爾提斯(Laertes)大概會拿和第五章裡遺失的那把雙刃長劍一模一樣的武器,而飾演這兩個角色的演員應該很擅長這種武器。同樣的戲台上,在沒有戲演出的空檔,會辦有獎金可拿的擊劍比武,以維持劇場收入,而參加比武的職業劍士恐怕也拿這種長劍。觀眾裡說不定有許多人佩帶類似的武器,且大有可能在回家途中用它們來防身或尋釁。其中有些人會被捕,有些人則會喪命。近代義大利,一如古羅馬,是莎士比亞的觀眾不只想親訪、也想侵占的世界,而取得這些新東西使近代義大利如在掌中。
劇場,或就前舉的例子來說,致辭者,還邀請觀眾前往另一個世界一遊。那是個和當時的義大利一樣吸引人的世界,儘管更難以占有或了解。但在當時,了不了解中世英格蘭,從來都沒什麼要緊:那是個供人想像的世界,供人引以為豪的世界,讓人極力要與之看齊的世界。近代伊莉莎白一世締造的英格蘭,與虛構出一個更早的英格蘭一事同時進行。在國家面臨危機的時刻,在遭遇西班牙威脅、愛爾蘭戰爭的時刻,以英格蘭史為主題的戲劇,在一五九○年代大為賣座,是新營利性劇場的主要表演劇目,是塑造新集體意識的重要元素之一。它們使莎士比亞聲名大噪,財源滾滾。
他的劇場能放進那些「叫阿金庫爾的空氣驚恐的頭盔」?不行。在環球劇場(Globe)出現的頭盔將會是道具。但那沒什麼關係,因為他的觀眾只要花一便士就能在西敏寺看到那唯一的頭盔;而且有許多觀眾去看過。西敏寺的門票價錢和環球劇場正廳後座的站票價錢一樣,花那一便士,伊莉莎白一世時代的訪客能看到大敗法國的亨利五世的墓、墓上方的他的頭盔,還有他用來帶兵進擊取得勝利的那把劍(第六章)。
這些東西在當時,就如邱吉爾的戰時掩體在今日,一樣真實,一樣受歡迎,在塑造全民團結、國家將繼續得勝的幻想上,它們是和邱吉爾的掩體一樣堅固、可靠的基礎。莎士比亞那一代人是將近五百年來,在法國境內完全沒有領土的第一代英格蘭人(一五五八年英格蘭已失去加萊〔Calais〕),且正陷入愛爾蘭境內沒完沒了的戰爭。對他們來說,亨利五世的頭盔和劍,想必和莎士比亞的詩一樣,有力的抒發了他們心中的感慨。剛投入新教陣營的英格蘭,沒有多少公共物品可讓它投注以如此特別的集體意義。數百年來作為聖徒長眠之所的西敏寺,已成為歷任國王長眠之地。
亨利五世的頭盔和劍是高級的神聖遺物,且因為宗教性遺物遭宗教改革運動粗暴地破壞,大部分已是民眾無緣得見,因此他的遺物更具威力。與羅馬的決裂,也催生出在基督教世界裡自立門戶,創立英國國教會的新想法。對莎士比亞的觀眾來說,到西敏寺觀賞亨利五世的墓和遺物,再去劇場裡聽戲中的他向部屬講話,就是去體會國教和國家即宗教這兩種說法的交集之處。誠如在後面某些章節裡會看到的,將宗教與國家如此精心的合併,既創造出新的民族自我,且把那自我一分為二。
還有些世界是劇場所未碰觸、不敢碰觸的。瘟疫是當時觀眾(或其中許多喪命觀眾)最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但瘟疫的世界鮮少出現於劇作裡,即使出現也只是一筆帶過,非著墨的重點。一水之隔但殊若天壤的愛爾蘭世界,政治人物時時關注的地方,威脅到公共安全,占去大筆公共支出,在莎士比亞的劇本裡卻如同隱形。至於當時人們大為憂心卻未說出口的事,即伊莉莎白一世一旦未留下繼承人即駕崩,英格蘭會變怎樣的問題,遭官方明令禁止探討達數十年,誰要是敢談,就得有鋃鐺入獄或更慘遭遇的心理準備。
在這方面,物品能做到紙上批評所做不到的事。它們把焦慮不安攤開在陽光下,那些焦慮不安不是由演員口中道出,而是被觀眾一起帶進劇場,並在觀眾看著戲台上演出的宮廷鬥爭和對外戰爭時,左右了他們對那些事的回應。在這種種憂心的事情中,最不希望發生的,乃是女王遭英格蘭的敵人殺害。誠如在第十一章會看到的,那是當局本身精心催生出的憂慮,且非杞人憂天。憂心到處有密探在陰謀殺害國王、推翻政府的這種心理,肯定使莎士比亞筆下許多談論暗殺、陰謀的字句更能扣動人心。愛德華.歐德孔(Edward Oldcorne)的眼睛(第十九章),正證明了如許多人所擔心的,已有外國強權的特務滲入英格蘭。今日的我們可輕易將這種憂心貶為疑心病。但第十四章貨郎旅行箱裡的喬裝用具,證明了的確有一大批不忠於女王的人,在英格蘭各地走動,隱藏、掩蓋內心真正的想法,且互通聲息,一起行動。
那隻皺縮的眼睛,一如那把叉子、那柄長劍,也是使劇場與現實世界相連的諸多物品之一。處死歐德孔是公開的活動,是令群眾開心的場景。殘酷的行刑場面,先是引來大批民眾,然後令他們驚駭,繼而令他們著迷,最後讓他們感到快樂。這件遺物使莎士比亞使用「scaffold」一詞來兼指演戲和行刑用的高台一事,不只是語言學上具創意的母音省略表現,還代表一種認知,即認知到同樣的觀眾在兩種活動裡得到同樣的快感。殺人、肢解、砍頭的場面,在真實生活裡常見、受喜愛的程度,一如在劇場裡。到劇場看戲者途經倫敦大橋時,看到路旁數顆插在長矛上的斷頭。再看到戲台上的斷頭場面,也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了。
歐德孔的眼睛,比任何符號遠更引人定睛細瞧,使我們直視這個國家的宗教對立和該對立奪走的人命。它也使我們想起遺物在強化信念上的威力。對那些堅守古老天主教信仰的人來說,他那隻被封在貴金屬盒裡保存的眼睛,代表了願意為自身信仰犧牲性命者的勇氣。它的目的在尊崇歐德孔,激勵他人效法,使他人有走上同樣下場的心理準備。任何紙上的籲求,都不如這件東西有力。我們或許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懷有?)莎士比亞觀眾的嗜血心態,但我們之中只會有少數人像他們那樣輕鬆認為,人為自己的信仰而死(最近許多人為此而死,不久後,在這個對立如水火的英格蘭,會有更多人為此而死),不只可敬,而且理該如此。這是遠非我們今日西方人所能理解的世界,那些一心殉難者的作為令今人感到困惑。
莎士比亞的劇作合集「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於一六二三年出版時,那些劇作本身成為最終可在世界各地無限制複製的物品。本書探討的最後一個物品「羅本島聖經」(Robben Island Bible),則為本書畫下一個圓滿的句點。羅本島聖經使莎士比亞劇作成了神聖遺物,且就這個例子來說,成了反種族隔離運動的長久見證。我們與他們所標出之劇作段落的契合,因我們得知他們是在獄中讀那些段落而受到改變,並且這樣的改變乃是羅本島上任何囚犯都料想不到的。偽裝成印度教聖書的《莎士比亞全集》(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本身成為意味深長的物品。
拿破崙有句名言:想要了解一個人,得了解那個人二十歲時所處的世界。本書的目的,不在了解一個人,而在了解一個世代,一五六○年左右在英格蘭出生的那些人。這一代人二十歲時,面臨新形勢者不只英格蘭:整個歐洲的觀念都在不斷變化之中。宗教衝突已在歐陸大部分地方留下傷痕,使數國陷入分裂,導致激烈內戰。一五八○年代時,大家還不清楚這些衝突會——或能——如何結束。政治、經濟主導權正從中歐、地中海歐洲移往大西洋歐洲。在對西班牙心懷驚恐的諸敵國眼中,當時的世界似乎被西班牙這個軍事超強的王國宰制。
而歐洲以外?「我們的世界剛找到另一個世界,」法國散文家蒙田於一五八○年代寫道,「而誰敢打包票說這會是我們世界的最後一個兄弟?」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法蘭西人、荷蘭人、英格蘭人,全都已冒險投入歐洲人此前所不知的地方,而且已發現一些民族和王國,那些民族和王國不只令他們驚嘆、害怕,而且動搖他們對人類的所有認知。
如果這些是我們的新「兄弟」,還會有多少兄弟?如果一如奧賽羅(Othello)對黛絲迪蒙娜(Desdemona)所說的,有些是「同類互食的食人族」,是「頭長在肩膀下方的人」,那我們屬於哪一類?聖經或古希臘羅馬時代的作品,完全未告訴我們該如何因應此一新局。想像一種新人類的重任,落在新作家、新思想家的身上。
如果一五六○年左右出生的那一代得以長大成人,他們就是在三、四十歲時第一次看到莎士比亞劇作的人:他們得面對一個與上一代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在晚近被擴大了範圍、但其許多主要想定已瓦解的世界。那是第一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