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中行走,可以是漫步、漫遊、散步,或行乞、流浪,或只是走路而已。但奧斯特的主角穿梭街道,急急忙忙,躲躲藏藏,受制於人,不像塞杜(Michel de Certeau)的都市行人,有「空間實踐」的作為,而是愈走愈失去自我,失去身分,從熟悉走到不熟悉,如困在迷宮裡的老鼠。大都會的豐富於是轉成空,行走其間的人只是空城的遊魂。
把朱天心的《古都》跟《紐約三部曲》合併閱讀可以拉出新的航線,航線愈多愈好。所以我再加一筆書目:馬嘉蘭(Fran Martin,在澳洲墨爾本大學執教,研究台灣同志文學十餘年)在二○一○年出版一部討論中港台女女之愛的重量級專書《頻頻回顧:當代華文文化與女女情欲的想像》(Backward Glances: Contemporary Chinese Cultures and the Female Homoerotic Imaginary )。在台灣文學界從事性別研究的學人不能錯過此書,朱天心作品(從《擊壤歌》到《古都》等等)的研究者更該引用馬嘉蘭,不過《頻頻回顧》此書不只可以啟發朱的粉絲,也可以觸動《紐約三部曲》的台灣讀者。馬嘉蘭在《頻頻回顧》的主梗就是她提出的「記憶模式」:在朱天心等人的小說和小說人物,一旦進入記憶模式,身陷美好舊時光,就可以在方舟上的日子裡歸零而且身置無限。我們常戲稱在聚餐場合(尤其是婚宴或是同學會這等叫人欲哭無淚的時空)突然沈默放空的朋友「進入了省電模式」,但他們大有人進入了「記憶模式」:我們以為他們在省電,其實在歸零。
建築大師庫哈斯的奇書《小號中號大號特大號》(S M L XL,比較文學研究者必讀)就是以紐約為例,提醒我們城市都是大同小異的(generic),都帶來video cleaner之後的昏炫感。在紐約難免滑入省電、恍惚、記憶模式,畢竟此城販賣鄉愁(nostalgia),而不販賣未來。在紐約看不到未來。在紐約的大叔們總是忍不住跑去康尼島(Connie Island)看海──如果你聽到「康尼島」而心頭震動,你必然是大叔大嬸了,而且你還裝可愛,身上一串「gloomy bear」和懶懶熊,世界上可有像你這樣老的底敵嗎?
本所同事范銘如的《文學地理》強調要把文學置回地理空間來重新審視,我頗有同感,好想在這篇文章畫出大紐約的地圖,不然我好怕讀者無從想像《紐約三部曲》書中角色──以及我自己──在紐約內外的散步路徑。我怕你找不到康尼島在哪裡,我簡直像《古都》的主人翁一樣在水邊放聲大哭。我在哪裡?我從古根漢美術館走到附近的傳奇甜點鋪「Lady M」,點一份法式千層派,然後繞行中央公園一周,走向「Good Enough to Eat」家常餐廳排隊吃草莓鬆餅。我頻頻打電話給你,你也不接,你以為你在演《紐約三部曲》嗎?我要在中央車站上車回康乃迪克州了。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你,吮吸你。你以為第二天起床,就可以改過自新,又變成了好人,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