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一張車票

推薦序

一張往美麗詩境的車票�方耀乾

　　明克兄欲出版第二本台語詩集，我真歡喜，特別欲共伊恭喜。明克兄是國立清華大學物理系博士，現此時已經自國立中興大學物理系教授退休。伊的創作文類以詩為主，兼創作小說。以早主要以華語創作，出版著有《地面》、《歲月》、《天使之舞》、《暗路》、《掙來的春天》、《海芋都是妳》、《詩帶著陽光》等詩集。近年，伊開始專注台語詩的創作。伊的第一本台語詩集《茫霧中e火車》佇2022出版，這馬閣欲出版伊的第二本台語詩集《一張車票》，跤手實在真猛，愛共伊拍噗仔。

　　《一張車票》這本詩集總共收入85首台語詩，創作期間對2021到2025年，大約有四冬。按照內容和詩風來分有四輯。題材有即景、草木、動物、小人物生活、瘟疫、戰爭、政治、政治受難等輯。詩的主題包含日常、旅行、登山所見花草樹木景物，因感悟昇華，以及對生活中、歷史中對人生的深刻的感觸，抑是粹煉出來的哲理。這本詩集的題材真闊、豐富，顯示出明克兄對生活和社會深深的關照。

　　有關詩風部分：有即物短詩，若利刀直取要害的詩作，譬如〈翼〉等；有抒情思辯，搜揣意象的新意，探取物象、人事的意義，釀造哲理的詩作，譬如〈予水流去的葉仔〉、〈蔥頭〉，（人），（我是啥人〉，（欲暗矣）等；有結合敘事風格和抒情風格，以魔幻寫實抑是奇幻風格，對人性、歷史、環境的深思反省的詩作，譬如〈一張車票〉、〈日誌簿仔〉、〈伊咧揣啥〉等。

　　總講一句，明克兄的抒情詩文字看起來平易近人，風格平實，毋過定定有予人料想袂到的意象和哲思咧閃爍；伊的敘事詩有真厚的故事性和對人性、歷史、環境的反思。這本詩集是近年來值得注目的好作品。

風花雪月之後的社會寫實與小品敘事�林央敏

　　在大約四十多年前的一九八○年代初葉，個人經由多方閱讀與獨自思考後，很快地，我發現自己原本擁抱的那種緣於被長期栽種以致深植心坎的中國情懷及中國人意識變得空洞又虛幻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生於斯、長於斯而應愛於斯、也願葬於斯的本土情懷與台灣人意識。這時在文學創作方面，我知覺到台灣本土語言受到長期壓抑與嚴重摧殘，因此開始嘗試以台語寫詩、寫散文，我認為台語寫作有助於破除台灣人被外來殖民統治與語言壓迫所造成的文化自卑感，而且在心理上可以恢復台灣人的自信與尊嚴。這種醒悟的感覺日漸強烈，所以台語寫作的想望也就益加迫切，幸賴這股熱誠，讓我得以克服台灣人被禁絕台語文教育和學習台語寫作的諸多困境，終於我可以直接以台語思考、寫作，於是乎我的台語作品就越來越多了。

　　當時我認為台灣的學校教育應該恢復日治時代曾經施行的台語課（日治時期稱為漢文科，以平假名為課文標注台語音來教學台語），而台灣文學家也應有能力使用台語創作文學的主張也開始萌芽、成長。不久，又與數名熟識的作家如詩人黃勁連、小說家宋澤萊、散文家林雙不（原筆名碧竹）、出版家林文欽……等人密切往來談心，發現這些出身於嘉南平原的作家朋友原來都有志一同於提倡或贊成母語復健與台語寫作，於是大約最慢到一九八七年，台語寫作的呼聲與實踐成為一場後來被喻稱為「文學革命」的文學運動，接著我開始大力建構台語文學的理論，並且更積極的投身台語文學運動。

　　在我往後從事台語文學運動及本土語言復興運動期間，常寫文章或在演說中呼籲台灣人鄉親支持這個台灣人的文藝復興，希望看到更多人來參與，其中也盼望更多文壇老將能加入台語寫作的行列，即使只是嘗試性的、「插花仔」式的寫些台語作品，也能豐富台語文學的數量和質量，並增加台語文學運動的力量。稍後確實有越來越多的人士及原本只以中文創作的作家，受到台語文學運動的感染而陸續加入台語寫作的行伍，也許是小品詩很短，文字篇章比較容易掌握和完成，所以這些有心跨越語言的作家以詩人最多，陳明克先生便是其中很勤奮的一位，特別是他有不少詩作，在風格、內容和表現手路這方面相異於多數小品詩人，他的這類詩往往或明或隱的含有敘事情節，這一點尤其令我感到可貴。

　　《一張車票》是陳明克的第13本小品詩的別集，也是他的第2本台語詩集，全書分四輯共收錄八十五首詩。前兩輯，大體上都以所謂風花雪月、雲霞雨露、草木禽獸之屬為主的寫物詠懷的袖珍型小詩，但陳明克寫的風花雪月之物只是將之當做媒介，藉以映射作者的真實主題，意即暗含弦外之音，比如他會以插在花瓶的花朵之開謝來表現時間的流逝及愛花如痴的情態、以花朵的凋萎來諷諭瘟疫的肆虐……等等。因之，這類小品詩，陳明克慣用擬人法讓這類物品變成有思想、有情意的生命體，作者也透過對這些物件的微觀而將靜物動態化，詩句雖短卻有細節呈現，其中部分小詩讀來頗具童趣，彷彿大人版的囝仔詩。

　　詠物、抒感是幾乎所有詩人都會有的絕句式小品，筆者就不多費筆墨。倒是我前面說，陳明克有一類詩很特別，這類詩並非純屬抒情詩，而像是一種微型敘事詩，在寫人詠史或寫物抒感之間，會有情節動作。大約十年前吧，他的這種詩風開始讓我留下深刻印象，比如他有一首詩叫〈窗仔門〉，茲因這首詩並未收錄在這本詩集裡，因此為了讓讀者品賞並了解他的這類特異詩風，容筆者將它全文照錄如下：

　　1、

　　「趕緊換衫趕欲上班的我

　　看拄開的茉莉花

　　一隻尾蝶仔按花蕊

　　飛落去花坩

　　我行到窗仔門邊

　　伊若棉紗的跤佇坩仔墘

　　行踏　身軀攲來攲去

　　看啥看甲神神？翅敧一爿

　　險險仔跋落去塗跤

　　我煞恬恬仔看

　　尾蝶爬轉來花坩頂面」

　　2、

　　「吳仔也定定坐佇邊仔

　　頭敧敧看阮相諍

　　伊目睭無神　毋知人佇佗？

　　阮定定吵啥物款製程上好

　　彼和獎金、月給有關

　　經理煩甲?雷射筆起來指

　　銀幕頂面數字膏膏纏

　　青紅光走相逐　揣無路

　　經理細聲叫吳仔

　　『你看，按怎較好？』

　　吳仔定定親像按遙遠的所在

　　雄雄轉來　目睭金起來

　　亂操操的數字佇伊目睭內排隊

　　我起先看伊無

　　尾仔向望伊緊轉來」

　　3、

　　「走廊內日頭光愈來愈暗

　　吳仔果然閣倚佇窗仔門邊

　　若親像綴袂著日頭的烏影

　　『董仔揣你　唸經理講

　　毋盡心盡力作工課

　　欲按怎生存？』

　　吳仔共我的肩胛頭?一下

　　伊叫我看城內雺霧罩牢的大樓

　　看日頭欲沉落去的所在

　　彼一片金鑠鑠的所在是海？

　　行徙的烏點是船？

　　欲靠岸抑是欲出港？

　　日頭?開　佇海面散糊糊

　　伊行向電梯　越頭詼我

　　『你按佗坐船來？欲去佗？』」

　　4、

　　「尾蝶仔半截身軀探出去看啥

　　我敢若看到吳仔探頭出去

　　伊雄雄按窗仔落入去雺霧

　　雺霧內面一隻尾蝶仔飛出來

　　尾蝶仔佇花蕊踅來踅去

　　我叫是彼是吳仔

　　我瞪力?開窗仔　雄雄

　　衝出去　尾蝶仔颺颺飛

　　我聽著董仔佇罵人」

　　我最初讀到這首詩時，並不知道作者是誰，因為它是當年應徵台南文學獎的作品之一，當這首詩獲獎後，我為它寫了一則簡短的評審感言，我說（台文）：「〈窗仔門〉這首誠特別，是這屆所有參選的台語詩內面較明顯有敘事性情節的詩，嘛是這屆得獎作品內面唯一無用歷史或歷史人物做題材的詩。這種有情節故事的小品詩自古以來就是漢語文學（含華、粵、台、閩、客……等語言的文學）的稀品，主要原因是：欲敘述情節、佫欲塑造有詩質的文句足困難，所以古今詩人多數干單願意寫抒情詩、哲理詩、即物詩、描景詩、地誌詩、歌謠詩、詠史詩等等無故事嘛無情節的小品，攏較無愛寫、嘛較無法度寫史詩（epic）、敘事詩（故事詩）。這首雖然抑袂當叫做故事詩，但明顯有事件、情節佇進行，我加這種詩叫做『微型小說詩』或『細型記事詩』。

　　這首〈窗仔門〉用隱藏作者『我』的目睭來描寫一?叫做『吳仔』的同事，這位吳仔是一?有內涵、有原則、袂虛花、袂隨便佮世俗滾絞的人，但這種性格的人也歹置社會生存，最後行向自殺。這首詩的句讀嘛真?，對人物、景緻佮動作的描寫攏真幼路佫形象化，用尾蝶仔暗示主角吳仔的間接式映襯誠成功。較可惜的所在是，作者無將造成吳仔自殺（跳樓）的心理佮外在衝突點刻劃較濟、較明咧，致使詩（以及予讀者）的強度有稍寡弱去。」當主辦單位台南市政府文化局正式公佈決審結果時，我並未去注意得獎作品與得獎人的消息，是後來這首詩發表在《台文戰線》，我才知道作者就是陳明克而為他感到格外欣慰，因為我覺得台灣文壇需要有更多這種內容較豐富的「小說詩」。

　　此後，陳明克寫了更多小說詩，而且內容更加趨向以歷史諷喻、政治批判、時事反映、諷刺侵略、文學寂寞等等社會寫實的主題與風格，這類小說詩主要集中在本書的後半部（尤其第四輯），構成本書篇幅最多、份量最重的主要部分。筆者原本打算試舉其中一首來簡析並稍為比較一下作者呈現事件之手法的沿襲與轉變，無奈篇幅字數已超出預定甚多，幸好，收錄在後二輯的這類具敘事詩雛型的小說詩的語言都比前二輯的小詩淺白，句子也較散文化，讀者在閱讀時稍加留意，應該不難理解作者的題旨，本文就不贅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