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只是公開地向你說著我的私房話──《香草山》二十五周年紀念版序
二○○○年,《香草山》寫完時,廷生和寧萱的故事才剛剛開始──絕對不是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從此過上快樂幸福生活的故事。就在這一年,他們的生命中發生了兩件大事:失業與結婚。
在《香草山》結尾處,主人公廷生一畢業就失業,不僅僅失去一份工作,而是失去所有工作──中宣部長親自下令,不准他在中國任何學術、文化、新聞機構任職,也就是剝奪了他用文字謀生的可能。然而,他沒有做任何錯事,他只是說了些真話,寫了些文章。
幾個月後,他們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而結婚證卻足足等了兩年才拿到:廷生被已簽約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單方面毀約,其戶籍處於某種奇特的「懸空」狀態。他辦不到新身分證,也無法辦結婚證,淪為「黑戶」(沒有戶籍的人)。直到一年多以後,他才在一位素未謀面的讀者朋友幫助下,落下戶籍,辦好結婚證。
二○○○年,是廷生在北京十九年的生活的轉捩點:之前的七年,是校園裡的學生生活;之後的十二年,是離開校園後作為一名「非自由撰稿人」的堅持與抗爭。之前的七年,是沒有寧萱的一個人的孤獨寂寞;之後的十二年,是與寧萱一起並肩前行、相濡以沫。
《香草山》中提及的很多人物,後來都成了兩名主人公的好朋友。他們結婚後不久,就認識了劉曉波。第一次見面是在老鄉、詩人和餐廳老闆忠忠的出租房,廷生先到,與劉曉波這兩個「口吃的人」,期期艾艾,相對無言。還好,寧萱下班後趕到,靠著慧心妙舌,很快就讓氣氛熱絡起來。然後,大家一起圍繞著忠忠從老家帶來的阿姨快炒的泡椒雞雜和麻婆豆腐大快朵頤,有相似的胃,更有相似的心。
寧萱對人的直覺比廷生準確。此前,她一見到廷生的幾名朋友,立即悄然且單刀直入地告訴廷生,這幾個人不值得交往。後來,廷生果然與這幾個變臉成為刀筆吏的人分道揚鑣、割席斷袍。然而,與曉波第一次見面,寧萱一眼就看出,曉波是一位值得用生命擁抱的朋友,正如她第一次見面就認定廷生是可以託付終身的愛人。
這場友誼改變了廷生和寧萱的一生。此後,他們與曉波一起參與了此後數年間驚濤駭浪的人權活動,不知不覺就成了「國家的敵人」。寧萱在背後默默出謀劃策,有一年,獨立中文筆會在北京郊外舉辦自由寫作獎頒獎典禮,就是寧萱以公司的名義租導覽車,接送與會者。
還有喜歡醉酒與吹笛的廖亦武,用嚎叫來朗誦詩歌〈大屠殺〉、心比蓮子苦的廖亦武。有一次,寧萱帶老廖去訪問坐過二十年大牢的北京家庭教會老牧師袁伯伯。剛進門,就有一群如狼似虎的警察衝進來。
寧萱很篤定,暗自吩咐老廖不要開口說話,不等警察開口,她就一個人「舌戰群警」,將警察的訊問變成了傳福音的課堂。她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小時,那些來勢洶洶的警察居然圍坐著聽了兩個小時,似乎若有所思卻一無所獲。
老廖沒有想到,表面上看文弱清秀的寧萱,居然比他這個老江湖還要臨危不亂、應對自如。從此,老廖對寧萱肅然起敬,寧萱成了他的「畏友」。他離婚時,寧萱對他的不忠一番痛斥,他對這位比他年輕十多歲的女子只能乖乖地低眉順首。
後來,廖亦武將採訪袁伯伯的故事寫入《上帝是紅色的》一書,那是半部當代中國家庭教會的歷史,那是中國的信仰者用血來證道和殉道的歷史。
廷生因與劉曉波一起起草中國人權報告,與劉曉波一起被傳喚的那天,寧萱的爸爸媽媽正在他們北京的家中做客。
經歷過一九四九年之後歷次政治迫害的爸爸媽媽,親眼目睹女婿被警察帶走,沒有驚慌失措,而是有條不紊地找出廷生的十多本日記本,一本本地燒掉。他們知道,必須在警察上門抄家前將這些「證據」燒毀,警察就無法用日記來羅織各式各樣的罪名了。以前,他們目睹自己的父母如此做,他們也曾如此做。他們知道,在中國,日記與毒品一樣危險。中國的歷史果然是不斷重複和循環往復的。
燒掉的紙灰,他們用馬桶沖走。結果,很快馬桶被堵住了。寧萱聞訊回家後,看著兩老的「傑作」,哭笑不得。沒有一個中國人擁有「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家,警察闖進每個人的家,都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一個中國人擁有免於恐懼的自由,連寫日記都會成為罪證的國家,誰能有平安呢?
警察帶走廷生後,又來傳訊提前下班趕回家的寧萱。寧萱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通訊錄,給上面的十多名西方記者和外交官打電話,告知他們廷生被警察抓走的消息。她早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所以,警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挺會炒作的,才半個小時,你就將消息弄得天下皆知了。」寧萱回敬警察說:「是你們先抓我先生的,我把你們做的事情公之於眾,不是炒作。」
此前,寧萱認識了很多政治犯和良心犯的妻子,她們都向她傳授過遭遇警察的經驗──被傳訊時,身上要多穿幾層衣服,一是為了保暖,因為看守所通常很冷;二是為了避免警察和獄卒們投來淫邪的眼光──他們將囚徒當做任其擺布的「行貨」,不會有絲毫的善意。
於是,寧萱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下白領的套裝,穿上秋衣、秋褲和厚厚的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後等待警察的敲門聲。
果然,警察將她帶到派出所後,故技重施,向寧萱重複了曾對劉曉波的妻子劉霞說過的那番話:趕緊離婚吧,這樣你就不用再過擔驚受怕的生活了。
警察沒有讀過劉曉波寫過劉霞的詩,也沒有讀過《香草山》,所以,他們的挑撥企圖踢到了鐵板上。
二○一○年冬,廷生和寧萱被被國保警察非法軟禁在家,家中的電話、網路全都被切斷。他們家的門口安裝了多個攝像頭,外牆上還有紅外線監測器,警察儼然將他們當作可以飛簷走壁的雌雄大盜。
有一天,寧萱突然高燒,要出門去醫院診治。多名身強力壯的國保警察堵住大門,領頭的那個滿臉橫肉的隊長惡狠狠地叫囂:「不准去!就是不准去!你死在家裡,我們也有人負責!這是周永康書記的命令!」多年後,被稱為「中國的貝利亞」和「中國的希姆萊」的周永康淪為秦城監獄的終身囚徒,廷生和寧萱在美國過著哈金所說的「自由生活」。上帝用祂特有的幽默實現了公義,公義永遠不會遲到。
幸好有一名好心的鄰居幫忙叫來救護車,醫生與警察交涉良久,才被允許上門來查驗。結果,醫生說,病人高燒,非常危險,必須上醫院。醫生又去與警察交涉,警察才允許寧萱上救護車去醫院,警察在後面跟著。而廷生仍然被軟禁在家,不能陪同寧萱去醫院。
那是寧萱一生中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她一度高燒昏迷。愛上「國家的敵人」,就被歸入「國家的敵人」的黑名單,成為被肆意打壓和凌辱的「賤民」,這是共產黨株連九族的法治。
一個月後,劉曉波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那天,廷生被一群祕密警察綁架,之後遭受了慘絕人寰的酷刑折磨,一度昏死過去。由於「上級」下的命令只是發洩劉曉波獲獎讓當局顏面大失的憤恨,教訓教訓這個劉曉波的親密助手,並未下令將其酷刑致死,所以警察們手忙腳亂地將其送到醫院急救。
經過幾個小時急救,廷生終於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醫生告知,如果遲送到一個小時,估計就很難施救了。但醫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廷生剛要告訴醫生自己被身邊的這幫惡徒施加酷刑的真相,一名身穿便衣的國保警察將醫生拉走,另一人在廷生耳邊惡狠狠地說:「閉嘴,再說就拔掉你的針頭和氧氣罩,弄死你。」
在廷生被人間蒸發的那幾天,寧萱仍然被軟禁在家。就在廷生九死一生的那天晚上,她心有不祥之感,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一夜之間,大把的頭髮由黑變白,且落滿枕頭。原來,伍子胥過韶關,一夜白頭,不是傳說。
卡夫卡說過,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東西就是愛。無疑,從未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愛情,輕如鴻毛;而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愛情,才能不磷不緇、歷久彌新。
二○一二年一月十一日,廷生與寧萱終於攜帶三歲的幼子遠走美國。祕密警察一直將他們全家送到登機口。沒有自由的地方不是祖國。他們不喜歡「流亡」這個過於悲哀的詞語,樹挪死,人挪活,《詩經•碩鼠》有云:「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其實,人所需不多,一個可以安眠的枕頭,一張可以自由書寫的書桌,還有藍天和沃土,僅此而已。
離開,固然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也是勇敢者的決斷,如卡繆所說,「生活是你所有選擇的總和。那麼,你今天在做什麼?」廷生和寧萱義無反顧地做出了決斷,離開或許意味著永遠不歸,那個東亞的舊大陸密佈霧霾,不值得留戀。由此,他們擁有了卡繆所說的「幸福的四個條件」:生活在露天,愛另一個人,沒有野心,創造──創造就是活兩次。
二○一七年七月三日晚上,廷生在台北唐山書店舉辦新書《拆下肋骨當火炬》的發表會。剛剛結束,打開手機,突然接到一名英國記者的來電:劉曉波去世了。正要從唐山書店地下室幽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的廷生,如遭雷擊,雙膝發軟,差點從樓梯上滾落。
劉曉波的絕筆,是他去世前幾天為劉霞的攝影集寫的序言:「一隻鳥又一隻鳥穿過我的目光,抓住一個人的審美後,就將終生在他的生命裡穿行,蝦米(劉霞)的詩出自冰與黑的交匯,如同她的攝影拍下了詩的黑與白。瘋狂與面對苦難的平靜,慘烈的小娃們在胸膛的敞開中向煙幕放散,披著黑紗的木頭人也許來自見證耶穌復活的寡婦,或《馬克白》中的女巫。不,不,都不是,那是蝦米筆下獨一無二的曠野孤枝,是灰暗的地平線中一朵染滿沙塵的白百合,──獻給亡靈。」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之後,他一直說,他是為亡靈而活,如今,他是為亡靈而死。
劉曉波說過:「我相信黑暗是我的宿命。」如今,他骨瘦如柴,緩緩遁入無比的黑暗,如戰死的海軍士兵的遺體被同袍緩緩投入大海。曉波走了,那個國家從此被詛咒為「兇手的國度」。此刻,廷生和寧萱與中國的臍帶被活生生地剪斷,有一種從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身體深處傳來,擴散,持續。他們被迫與生命中最寶貴的一部分告別,包括那段與劉曉波在一起的青春。
《香草山》這部作品在二○○○年完成,但廷生和寧萱的故事還在繼續演繹。以上,只是呈現他們生命之旅中的幾處起承轉合,讓讀者可以以管窺豹。或許,今後某一天,會有一本《香草山》的後傳或續集問世?
少年情懷總是詩,《香草山》中的少年情懷,如同曇花一現,即便作者自己,在以後的作品中也很難重現;但是,若有《香草山》的後傳或續集,必定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那是塵封更久的醇酒,那是放在箱底多年又重新時尚的舊衣,那是葉慈吟唱的「愛你白髮蒼蒼的容顏」。
台灣攝影大師馮君藍牧師為寧萱拍攝了很多肖像,其中一幅名之為《珍珠》,他寫道:「聖經中說,才德的婦人誰能得著呢?她的價值遠勝珍珠。我所認識的寧萱姊妹,正是這樣一顆遠勝珍珠的珍珠。她因為讀了余杰的一本書,欽慕他在文字中所顯現的道德勇氣和高貴靈魂,主動與之通信,而生發愛情,並在兩人第一次見面,就答應余杰的求婚。在之後婚姻的日子裡,即使面臨許多想像不到的艱難困苦,以及來自政府的壓迫,她仍然以她的良善、對理想的忠誠,以及因著對愛與真理的信仰,勇敢去面對、去承受。」
二○○二年,《香草山》刪節版由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隨後,這本書出現在很多大學生宿舍中,撫慰了毫無詩意的時代成千上萬青年的荒蕪的心靈。但很快,中宣部下令禁止此書再版,儘管書中所謂的敏感字句都已被刪除。四年後的二○○六年,經過一名書商在幕後悄然操作,《香草山》在珠海出版社推出新版本,這也是作者在中國出版社最後一次公開出版作品。同樣,它再次被禁。
二○一一年,經台灣編輯及出版經紀人黃珮玲牽線,全本的《香草山》在台灣遠流出版社出版。
那些浸潤著愛的文字,輕鬆跨越了國族和時代,《香草山》在台灣找到了無數知音,贏得了悠長共鳴。
轉瞬之間,《香草山》完稿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等於四分之一世紀。而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二十五年後,廷生與寧萱的愛情依然如《香草山》第一頁那樣單純、清冽、芬芳。不悔少作,對每個寫作者來說是一件天大的難事,而《香草山》就是一本不悔之書。此時,遠流版已絕版,由秀威推出《香草山》二十五週年紀念版,是紀念,也是眺望,是祝福,也是感恩。
T.S.艾略特有一首〈給我妻子的獻詞〉,他的妻子是那個「高個子的姑娘」,而廷生的寧萱,也是一個「高個子的姑娘」。所以,T.S.艾略特的這首詩可以借用來作為廷生給寧萱的獻詞,作為《香草山》二十五週年紀念版序言的結語:
這是歸你的─那飛躍的歡樂
使我們醒時的感覺更加敏銳
那歡欣的節奏統治睡時的安寧
合二為一的呼吸。
愛人們散發彼此氣息的軀體
不需要語言就能想著同一的思想
不需要意義就說著同樣的語言。
沒有無情的嚴冬能凍僵
沒有酷烈的赤道炎日能枯死
那是我們只是我們玫瑰園中的玫瑰。
但這篇獻詞是為了讓其他人讀的
只是公開地向你說著我的私房話。
(二○二五年二月十一日初稿,二○二五年二月十四日定稿,美東北維州綠園群櫻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