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手寫日記由其家屬於2004年寄存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圖書館後,供公眾閱讀,引起中外學者特別是兩岸治現代史者,絡繹於途如獲至寶。蔣介石在生前雖已披露不少日記,但較完整的手寫日記卻是首次出現,難怪轟動學界。蔣日理萬機之餘勤寫日記,紀錄他所見、所聞、所思、所行,必然有引用與參考的價值。回憶錄的史料價值不如日記,回憶由事後建構,時間會影響到記憶的正確;日記雖及時記載,但也有作者的主觀建構,尤其是有意留給後人看的日記。蔣介石的日記生前已有人摘抄寫成《事略》,死後由家屬公諸於世,還要說蔣日記是僅供他個人參考的私密空間,未免過於天真。所以蔣日記的複雜,涉及如何分辨「真實的蔣」(person)與蔣「要我們知道的蔣」(persona),不容忽視。蔣作為國家領導人,竟然像舊時代的皇帝勤於記錄自己的言行,如黃倩茹敏銳指出:古之帝王由別人記載「起居注」,而蔣則由自己寫「起居注」,以便為後日寫作「正史」之需。蔣介石既占政治舞臺約半個世紀之久,動見觀瞻,落筆之際豈能無所顧忌?所寫豈能就是真相?蔣曾自謂中山艦事件的真相要等到他死後看他的日記才知;然而他日記裡所記載的中山艦事件是真相嗎?非也!其中頗多他自以為是,或故意扭曲的真相,甚至誤導世人,他有心加害的人在他日記裡反而成為要害他的人,顛倒是非與黑白莫此為甚。他在日記裡說胡適是「政客」,這是連他自己都不可能相信的謊言。蔣介石在台灣違憲選第三任總統,不聽雅言堅持要選,但在日記裡卻說不當總統反而有利他可不受美國約束,能夠反攻大陸,竟有學者據此相信蔣未必想再連任。類此毫無可能的胡言亂語出現在日記裡,豈能信乎?所以蔣之日記並不是沒有顏色的史料,其中有情緒、主觀、偏見、謊言以及有不切實際的異想。如果讀日記者以為在開金礦,忠實引錄、編排、複述、任由其所說左右、隨其情緒起伏,則要史家何用?所以,引用蔣介石日記必須注意其中有「鬼」,既有「不立文字」以自諱其跡,也有「專立文字」以自我掩飾。所謂「專立文字」,就是在白紙寫下黑字,卻是不能兌現或故意留給後人看的材料,例如蔣介石批准釋放軍事家蔣百里,事實上仍舊關著;又如蔣罵史迪威的批示,史迪威看不到而是留給歷史家看的。所謂「不立文字」,就是口頭答應,拒絕立下字據,如「何梅協定」、如「西安事變」,都是口頭答應,皆不立文字,不留痕跡。所以「檔案」中的文字,有的並不代表歷史事實,不能作為證據,很可能「只是專門用來騙人的,尤其用來騙後來之人和歷史家」。無獨有偶,美國女歷史學家曾任美國歷史學會會長的娜塔莉•戴維斯(Natalie Z. Davis)有名著《檔案中的虛構》一書,指出十六世紀法國司法部的贖罪檔案所載故事純屬虛構,史家不可據以重建歷史。讀史者若被材料牽著鼻子走,有如跳進如來佛的掌心不得翻身。然則史家引用包括日記在內的任何史料必須審慎,斷不可視為聖經,若不細察其中的狡猾處,則所得之所謂真相,鏡花水月而已。
楊天石是中國大陸學者中為蔣介石翻案的代表人物,翻案需要兩個基本條件。一要有新的學術理論來闡發,楊兄並無;二要有新的材料或證據,楊兄有的就是蔣日記,他曾數訪胡佛圖書館抄遍蔣日記,根據蔣日記寫了許多文章,出了不少書,成為著名的蔣介石專家。可惜的是,楊兄視蔣日記如金礦,挖出來的都認為是黃金,不自覺當了「魔鬼的辯護士」。我絕非空言批評老友,謹舉一最具體的例子說明問題。楊兄根據蔣日記斷然說:蔣介石三次反對美國對大陸使用原子彈。其實,美國以原子彈威脅中國何止三次?無論杜魯門或艾森豪都是訛詐而已,但中國不能掉以輕心,所以中國大陸的外交部長陳毅才會說不穿褲子也要原子。毛澤東說原子彈是紙老虎,也沒有錯,因使用原子彈何等大事,絕不敢輕易使用,自廣島、長崎之後還不曾再度使用過。楊兄的意思難道是,美國沒有對中國使用原子彈,是因為蔣介石反對的功勞?否則何以要表揚蔣反對使用之功?是否使用原子彈乃美國總統的重大決定,豈會由外國人的贊成或反對來作決定?如認為蔣可以影響美國的重大決策,未免太看重蔣、太不了解美國了。朝鮮戰爭於1950年6月爆發,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美軍敗退回到38度線。美國大出意料之外,當記者問到善後,杜魯門說不排除用任何武器,乃標準答案。若稍讀美國現代史,便知杜魯門深怕擴大戰爭,所以毅然將主張轟炸中國的麥克阿瑟解除統帥之職。蔣介石在1950年12月1日在日記上寫道:「杜魯門與美國朝野主張對中共使用原子彈,應設法打破之」,蔣所謂是朝野的主張,顯然言過其實,所以所謂「設法打破之」,根本無中生有,不知他有何法可設?更不可思議的是,楊兄引蔣1954年10月26日日記,信以為真:「召見(台灣空軍總司令王)叔明,詳詢其美空軍部計畫處長提議,可向美國借給原子武器之申請事,此或為其空軍部之授意,而其政府尚無此意乎?對反攻在國內戰場,如非萬不得已,亦不能使用此物。對於民心將有不利之影響,應特別注意研究」。且不說蔣語帶保留,難道萬不得已時仍可使用?何止對民心不利,更不利於自己同胞生命財產的慘重損失,還需要研究是否需要使用嗎?若稍有「歷史語境」(historical context)在胸,便知1954年台美正積極在訂立防禦條約,這個條約固然是要保護台灣,但也同時限制台灣攻打大陸,亦即是美國人白紙黑字所寫「要拴住蔣」(leash on Chiang),蔣在美國人眼裡如狗,絕非楊兄所能想像。美國刻意有此限制,還會要蔣申請原子武器,豈非異想天開?楊兄卻信以為真,還說「蔣介石終其一生,沒有向美方提出有關申請」,當然沒有!原子武器如果可以向別國申請,真是天大的笑話。至於楊兄根據蔣氏日記說,美國派將軍到台灣徵詢蔣是否在越南與中國大陸使用氫彈、原子彈,更是匪夷所思。
這本《評說蔣介石》以《蔣介石評傳》我所寫部分為基礎,增補後改寫為一系列的主題論文,一共20篇。美國大力扶助蔣主政的國民政府,結果華盛頓所期盼的統一、民主、親美的中國成為泡影,蔣最後失掉整個大陸。美國人對蔣之失望與輕蔑可想而知,故有美國傳記作者以「失去中國的傢伙」(The Man Who Lost China)為書名譏嘲蔣。未料近年忽有美國作家陶涵者,大捧蔣氏父子,對蔣介石之揄揚有甚於蔣之御用學者,而其對相關現代事實與解釋之錯誤連篇累牘,最離譜者莫過於稱讚蔣是貨真價實的「儒者」,而不顧其言行是否相符;相信蔣乃中國民主之先驅,而不顧其始終專制獨裁,甚至侈言今日中國大陸經濟之成就乃蔣氏父子之方案云云。陶涵蔣傳刻意立異,以迎合讀者期盼新意,亦反映美國極右派勢力之重起。我曾作文評陶涵之書,後又見美國著名學者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的書評,他亦認為陶涵之書乃為蔣說項之作,使蔣的法西斯傾向、遏制言論自由、縱容特務暴行、暗殺政治犯與人權主張者、以及領袖崇拜等等,都好像是可以接受的舉措。史氏更不能接受陶涵所說(其實也是蔣的說法),中共的勝利由於美國的誤判與干預,淡化了蔣在政治上的錯誤與軍事上的無能。史景遷畢竟是當過美國歷史學會會長的科班出身,所以見及陶涵「企圖將蔣說成是一個主要的政治家是很有瑕疵的」(The attempt to portray Chiang as a major statesman seems to me flawed)。所以史氏對蔣介石的認知與陶涵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