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言──社會科學界裡的一場「豬羊變色」牌局
往事不堪回首,特別是在這個以考試成績來評量一切的小島上。
回想起自己在年輕時,因為總是考不上這美麗寶島所成立的任何一家研究所,索性於1996年的年初帶了兩只塑料行李箱子,在整理家當之後,遠赴紐約州賓漢頓大學(Binghamton Universit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SUNY)就讀社會學研究所。那是年少輕狂的時代,懂得的事真不多,就連「直攻博士」都不知道,在那兒一念就花了近十年的光陰。記得,在那段歲月裡,有點辛苦,但總是告訴自己,這研究所是世界經濟體系學派(The Modern World-System School)的所在地,而且,國際級大師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當時仍在授課,有幸可以在課堂上一睹大師風采。而若是能從這裡拿到畢業證書的話,那將會是多麼令我感到驕傲的事啊!是故,無論如何,日子再苦,都得撐下去。後來就真駕駛了三年的校車(Blue Bus),雖然最後的學期成績,華勒斯坦給了我一個B,這個字母代表著一名研究生最差之成績。然而,即使如此,多年以後,每當心裡想到這個研究所時,仍舊讓我感到與有榮焉,畢竟,想在社會(科)學界裡創立一個學派,談何容易。能夠在大師的課堂上,即使一言不發(這是我最常做的事),也不是唾手可得的經驗。
剎那間,二十幾年過去了,滄海已成桑田,華勒斯坦也到了另一個世界,然而,華氏寫下的那個B在我心裡留下的陰影,至今揮之不去。話說到這裡,各位讀者千萬不要以為,吾人會為了那個「客觀的」成績,而將我自己「主觀的」憤懣放進了本書稍後的專章之中,這樣的可能性,即使有的話,也只是微量,不會影響該章節的研究分析太多。畢業之後,吾人寫了幾本專書,批評了幾位鼎鼎大名的學者,當然,為了寫作上能有點創意,唯一的方法就是閱讀,但閱讀讓人失去年輕,同時增加智慧(如果用心的話)。的確,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引導我走向一條既定的道路。一年半以前,即在腦海中浮現了這本書的標題之中的一部分,之後,再圍繞著那半個主題,用十根手指頭,施予不同的力道,結合幾種輸入法的規則,將心裡的想法呈現在眼前的螢幕上,其結果竟然是《歐洲中心主義與社會科學》,出乎吾人意料之外。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華勒斯坦〉專章,其副標題最後是以〈不愧為當代「歐洲中心主義」的首席代言人〉來形容華勒斯坦的主要論點。簡單說,這些年來,吾人從華勒斯坦之世界體系學派的追隨者,變成一位反對者,而且,將華氏描繪成一個當代歐洲中心主義的最重要的代言人,此頭銜對華勒斯坦是個嚴重的指控,如果吾人提不出證據的話。
故事的情節是這樣的。話說在1990年代中期的時候,吾人在世界經濟體系學派那兒為華勒斯坦拍了幾年的手,當時,因為手腕過度用力,還花了點時間復健;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汗顏。2020年代初期,吾人認為華氏是歐洲中心主義之首席代言人,至少有三個原因:其一,華勒斯坦的「現代」世界體系,起源於歐洲,完全忽略在歐洲世界體系約莫於1450年出現之前,早已存在彼此以不同程度連結在一起的數個經濟體系;其二,當歐洲人向海外擴張時,非西方世界只能靜靜等待歐洲人將所謂的「未開化」地區「併入」以歐洲為中心的經濟體系,殊不知,數百年前,歐洲人到遠東(中國)是去購買當地的高階產品,是歐洲人在尋求貿易的機會;其三,華勒斯坦的長16世紀,歐洲人開始向海外擴張,哥倫布必須在1492年「發現」新大陸,讓歐洲人有機會在海外占據殖民地,快速累積財富。一切看似理所當然,華氏深信之,因為哥氏的「冒險」故事對其「現代」世界體系的形成與茁壯有幫助。然而,就連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這件事都是西方人建構出來的,事實上,哥倫布在出發之前,手中已有了中國人畫好的世界地圖了。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長期以來被視為歐洲領先全球的開始,但是,吾人以為,這件事應可被視為「歐洲中心主義」的原點。
吾人對於世界體系大師華勒斯坦之看法的180度轉變,或許可以被看成是「豬羊變色」的開端。有一天,歷史會告訴我們,或者我們的後輩,當豬羊變色的時候,以前曾經在課堂上、會議上,或者是公開發表的園地裡,真心讚美過本書內任何一位學者的人,或許是他們應該開始擔心的時候了。相反地,當年對於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抱持著質疑態度而不被主流所接受者,應該有機會一吐怨氣了。這麼說,在這本書出版以前,那些曾經大力推銷本書內之十三(加一)位有頭有臉的學者,可能為自己帶來一些名利與社會資本;然而,就在此書之後,無奈地,以前辛辛苦苦一點一滴累積的學術地位與名氣,將會逐漸變成一文不值,而且,更可能的是,今後學生對本書所討論的多位著名學者之看法將會來個大轉向,在數線上往負分的方向前進。
此時,想起了公共電視台語台有一節目──「青春咱的夢」,內容所談的都是年輕人如何完成其夢想的故事,極具啟發性。雖然,吾人曾經為了大量閱讀而同時失去了年輕,然而,在這簡短的序言中,也許可以暫時不管收視率而略談一下「中年咱的夢」,這種沒人想看的節目。的確,在本書未完成之前,吾人心裡能想到的,都是該怎樣做才能激勵自己繼續寫下去,因為象牙塔裡沒有人影,更不可能看見座右銘。但是,在全書即將完成之際,談夢想反而變得實際一些。是故,也許是時候談一個「中年咱的夢」了,直白地說,吾人的期待是:希望本書之於年輕人,會像是打了COVID-19 的疫苗那樣,短期內,可能會產生一些副作用,造成些許不適,然而,對於所有社會科學的莘莘學子們,卻足以產生群體免疫的效果,身體別再為「歐洲中心主義」這種病毒侵入;即使真被突破感染了,也不至於變成重症患者。
在這裡,過往的經驗開始提醒著吾人,此刻,應該又到了致謝的時候。五南圖書公司的編輯群,靜芬副總編、佳瑩責編,與孝慈美編等,十餘年來,持續且默默地在其專業能力的基礎上,協助本人處理在整個寫作的過程中所遭遇的各種困難,經過了這麼多年,始終找不到最適切的字句來表達對她們的感謝之意。尚有必須一提之事,那就是,擁有卓越編輯能力的廖育信博士,於過去十年在潤稿的工作上,不遺餘力,本人在此敬申謝忱。只是,近來,廖博士在其主要工作上已讓他忙到難以分身,所以,這一次的「團隊」工作,他因故缺席,這是吾人略感稍微可惜之處。家人的陪伴,總得寫上幾句,即使價值本身難以衡量,內子淑芳竭盡心力將家裡維持在一個可以安心寫作的氛圍之中,兒子耘非剛上高中,在網路電玩之後所剩不多的時間裡,他看起來像是愈來愈喜歡閱讀,但並非為了考試,日後應該會是一個有勇氣以其不理想的成績,卻勇於挑戰填鴨式教育的年輕人。總之,謝謝家人在這艱難的寫作過程中的陪伴。
是時候了,動手準備迎接一個社會科學「豬羊變色」後的新時代吧!
?
謝宏仁
2022年2月22日
序於輔仁大學羅耀拉大樓SL30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