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閱微草堂筆記》二十四卷,分為〈灤陽消夏錄〉六卷、〈如是我聞〉四卷、〈槐西雜志〉四卷、〈姑妄聽之〉四卷、〈灤陽續錄〉六卷等五種,由清人紀昀自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年)至嘉慶三年(一七九八年)陸續寫成,並分別刊刻行世。因諸板漫漶,嘉慶五年(一八○○年)八月,門人盛時彥得到紀昀同意,合五書為一編,各存其原來編次,精校細刊,並經紀昀檢視一過,刊刻行世,稱《閱微草堂筆記五種》。
紀昀(一七二四一八○五年),字曉嵐,一字春帆,號孤石老人。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自署「觀弈道人」,直隸獻縣(今屬河北)人。紀昀自幼喜歡讀書,才思敏捷,八歲應童子試,十一歲隨父親來到京城,十六歲返鄉。二十四歲應順天鄉試,中舉人第一名。三十一歲登進士第,入翰林院。三年散館授編修。乾隆二十四年,紀昀以翰林院編修出任山西鄉試正考官。乾隆二十八年,升任侍讀,提督福建學政。乾隆三十三年,吏部推薦其任貴州都勻知府,被乾隆帝留在京城,任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加四品銜。旋因洩漏消息給行將受到查處的姻親兩淮鹽運使盧見曾而獲罪,被奪職發往烏魯木齊軍中效力。在新疆期間,他考察邊疆的山川地貌,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寫下了著名的〈烏魯木齊雜詩〉,並積累了大量的素材,為日後的《閱微草堂筆記》寫作作了準備。三年後遇赦返京。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年),即從他四十九歲起擔任《四庫全書》總纂官,「始終其事,十有餘年」,纂定《四庫全書總目》、《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可說是傾注了他畢生的精力。晚年在公務之餘,「晝長無事,追錄見聞」,陸續撰成《閱微草堂筆記》。紀昀累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事。嘉慶十年(一八○五年)二月十四日,卒於任上,年八十二,諡「文達」。
紀昀學識淵博,貫澈儒籍,詩文經後人輯為《紀文達公遺集》行世。一生著述以《四庫全書總目》及《閱微草堂筆記》為著名。《四庫全書總目》,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說,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學術的紀昀,一個學理的紀昀:冷靜而嚴謹,博學而通達。而通過《閱微草堂筆記》,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世俗的紀昀,一個與常人無異的紀昀:有情感,有血肉。從這個角度而言,《閱微草堂筆記》中反映的紀昀更加真實,更加可信,我們似乎觸目可見,觸手可及。同時,作者駕馭文字的能力極高,《閱微草堂筆記》文字質樸淡雅、亦莊亦諧,令人讀來不忍釋手。故而當時就享有盛譽,深為人們喜愛,廣為流傳。作者自言:「曩撰〈灤陽消夏錄〉,屬草未定,遽為書肆所竊刊。」其門人盛時彥也說:「以前三書,甫經脫稿,即為抄胥私寫去。」《閱微草堂筆記》後世屢有翻刻,被譽為堪與蒲松齡《聊齋志異》比肩的清代筆記小說集。
《閱微草堂筆記》的撰寫,歷來有種種說法。其中一說就是紀昀寫筆記是為影射某某人某某事,故而研究者就是要找到其影射之人或影射之事。這類似《紅樓夢》研究中的索隱一派。然而,筆者以為紀昀並無如此狹仄。紀昀說自己:「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閒。卷軸筆硯,自束髮至今,無數十日相離也。三十以前,講考證之學,所坐之處,典籍環繞如獺祭。三十以後,以文章與天下相馳驟,抽黃對白,恆徹夜構思。五十以後,領修祕籍,復折而講考證。今老矣。無復當年之意興,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據此,我們可以體會一位老人晚年撰寫《閱微草堂筆記》時的心情,是其「追錄見聞」,「消遣歲月」的遣興之作。當然,紀昀的用意並不僅僅在此。中國文人始終以天下為己任,即北宋范仲淹所謂的「居廟堂之上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紀昀也不能例外。他自己說撰寫筆記是希望「有益於勸懲」,「大旨期不乖於風教」,這也是紀昀樂此不疲的原因之一。當然,《閱微草堂筆記》中涉及人物甚多,「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亦或有之。故而紀昀一再說明自己撰寫此書,只是希望「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勸戒之旨」,「不顛倒是非,不懷挾恩怨、不描摹才子佳人、不繪畫橫陳,不見擯於君子」。「若懷挾恩怨,顛倒是非,如魏泰、陳善之所為,則自信無是矣」。可見,在作者當時,對此書已經有種種議論。針對當時文人中已有的這種指責,迫使紀昀不得不再三表白。我們也可以看作是對二百年後學界所謂影射說的一種否定。
《閱微草堂筆記》五種,全書近一千二百則,紀昀雜記在京師、河北、福建、新疆等地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內容廣博,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也多有涉及學術思想各層面。作品大多假託才鬼靈狐、花妖木魅作言,以說明一定的哲理,諷諭性很強;也有關於官場世態、風土人情等社會生活的記述;還有一些考辨文字和對物理藥性的闡釋及山川地理、物產異聞等的記載,內容包羅宏富。
如紀昀對理學的批評,在《閱微草堂筆記》中隨處可見。他反對理學的崇尚空談,不關心民間疾苦。如卷四〈某公挨磚〉則(標題為筆者所加,下文同):武邑某公與戚友賞花佛寺經閣前。某公以道學自任,盛談《西銘》萬物一體之理,滿座拱聽,不覺入夜。忽閣上厲聲叱曰:「時方饑疫,百姓頗有死亡。汝為鄉宦,既不思早倡義舉,施粥捨藥;即應趁此良夜,閉戶安眠,尚不失為自了漢。乃虛談高論,在此講民胞物與。不知講至天明,還可作飯餐、可作藥服否?且擊汝一磚,聽汝再講邪不勝正。」忽一城磚飛下,聲若霹靂,杯盤几案俱碎。某公倉皇出走,曰:「不信程朱之學,此妖之所以為妖歟!」徐步太息而去。某公挨此一磚,可看作是作者對崇尚空談的理學家的迎頭痛擊。同時,紀昀還指出後世迂儒只知先儒的隻言片語,不知變通,一遇到實際問題就茫然不知所措,造成許多悲劇。等而下之的理學徒更是些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幹盡壞事的無恥之徒。卷四〈巧發奸謀〉則,說有兩塾師都以道學自任。一天,相邀會講,在門生前「辯論性天,剖析理欲,嚴詞正色,如對聖賢」。忽然微風颯然,吹片紙落階下,生徒們拾起觀看,原來是這兩個塾師謀奪一寡婦田,往來密商的信札。作者的如此揭露,可謂入木三分。正因為作者對那些口是心非的理學徒的鄙視,故而,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用「講學家」這樣一個稱呼來貶視那些信奉理學之徒。
紀昀還正面評判了漢學與宋學之短長,卷一〈漢學與宋學〉則,紀昀指出「夫漢儒以訓詁專門,宋儒以義理相尚。似漢學粗而宋學精,然不明訓詁,義理何自而知。概用詆排,視猶土苴,未免既成大輅,追斥椎輪;得濟迷川,遽焚寶筏」。這是因為「漢儒重師傳,淵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漢儒或執舊文,過於信傳。宋儒或憑臆斷,勇於改經。計其得失,亦復相當。惟漢儒之學,非讀書稽古,不能下一語。宋儒之學,則人人皆可空談」。兩宋理學的興起,使宋代諸儒一反漢學傳統,不再尋章摘句,皓首窮經,而是講求性命之學,推究義理,遂使儒學發展進入一個新高潮。元明兩朝,因為得到歷代皇帝的推崇和支持,程朱理學遂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潮,也成為諸多儒生賴以進身的階梯。這些人並非真的篤信程朱性命之學,而是以此為幌子,一味空談,以謀取自己的進身之階。明王朝的覆滅,人們從思想上去追索原因,都認為空談誤國,遂有顧炎武經世致用思想的提出。降至乾隆年間,學術界復興漢學已成潮流,《四庫全書總目》的撰寫,使紀昀成為這一學派的領軍人物。這一學派被後世稱作乾嘉學派,成為漢學在清代復興的標誌。此章可以看作是紀昀對漢學、宋學作了一番比較和評判,頗有灼見,是研究紀昀學術思想的重要史料。可見,紀昀並非一味推崇漢學而貶低宋學,而是較為公允地評判了漢學與宋學的長短。
魏晉以來筆記小說中最常見的題材就是談狐說鬼、搜奇志怪,《閱微草堂筆記》繼承了這一傳統,在書中有大量的此類故事。紀昀相信世上有鬼神,並從理性上接受有鬼論,批駁無鬼說。紀昀在書中一再宣揚的因果報應,就是建立在「世上有鬼神」這一前提上的。紀昀認為只有人們相信世上有鬼神存在,才能自覺接受因果報應說,才能發揮勸善懲惡的教化作用,才能挽回日趨衰敗的世風民俗。故而紀昀在書中不厭其煩地大說特說命運果報、地獄輪迴。今人讀來,可能會感到迂腐迷信。然而一位老人的拳拳勸善之心,讀者當能體會。當然,紀昀畢竟不同於一般的愚夫愚婦,不是一味地癡迷鬼神,而是一位有眼光、有見識的學者,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對鬼不無調侃,如文章中描寫了糊塗之鬼、騙吃騙喝之鬼、得過且過之鬼、欺軟怕硬之鬼、強作面目嚇人之鬼、隱居避世之鬼等等,使人覺得鬼世界如同人世界,人們只要一身正氣,無愧於天地,鬼又能奈我何?紀昀對神也是時有批評、戲謔,如《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四〈城隍和稀泥〉則中批評「有事不如化無事,大事不如化小事」的城隍是「聰明而不正直」之神,城隍的所謂聰明,「毋乃亦通蔽各半」。紀昀進而指出「妖由心起,魔由心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甚而提出「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對鬼神世界提出強烈的質疑。當然,這只是紀昀理性思維的閃光,不必評價過高,因為這些並不能說明紀昀已經拋棄有鬼神論。
狐仙故事是《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重要內容。儘管紀昀筆下的狐仙尚不如蒲松齡筆下的狐仙那樣討人喜歡,然而有些故事中的狐仙聰明正直,能夠明辨是非、勸善懲惡等等,還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紀昀筆下的狐女雖然很多是以媚惑凡人面目出現的,但也不乏與人相愛,追求愛情,甘於獻身的狐女。這些狐女聰慧嫻雅,感情熾烈,雖然她們的愛情往往短暫,結局淒涼,但作者給予了她們無比的愛憐、惋惜和同情。而作者對於那些假裝鬼神狐仙的騙子,卻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諷。如卷四〈女巫郝媼〉則,女巫郝媼自言狐神附體,言人休咎。凡人家細務,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眾。實則「布散徒黨,結交婢媼,代為刺探隱事,以售其欺」。真相被揭穿後,郝媼只能「狼狽遁去,莫知所終」了。
紀昀雖身居高位,但心繫天下,《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不少篇章直接反映民生疾苦。如卷二〈菜人〉則,記載明末崇禎末年,直隸、山東等五省發生大旱災,民不聊生,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也有所記載:饑民們在吃光了草根樹皮以後,乃至「以人為糧,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於市,謂之菜人」,並具體描寫了「屠者買去,如刲羊豕」的慘不忍睹的場面。卷八也有類似記載,這些記載不是一般的「小說家言」,而是可以與相關的歷史記載相印證,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危機和人民塗炭,是當時歷史的真實寫照,足以補充正史記載之不足。
紀昀久在官場,對官場中的明爭暗鬥、爾虞我詐、排擠傾軋等醜惡現象多有了解,就所見所聞筆之成書,痛加貶斥,並一再表示對官場醜惡現象的厭惡。紀昀藉一個隱居深山岩洞之鬼說出「雖淒風苦雨,蕭索難堪,較諸宦海風波、世途機阱,則如生忉利天矣」的無窮感歎。對那些假借官員之威,肆意橫行、盤剝百姓的衙吏僕奴也作了揭露和譴責,指出「最為民害」的除了官員,就是官員身邊及與官員有關係的四種人:「吏、役、官之親屬、官之僕隸」,他們「無官之責,有官之權」,「依草附木,怙勢作威,足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如卷二十四〈司閽之爭〉則,一個京官外放為地方縣令,其僕人視作成為「天上人」,而僕人自己則是一步「登仙」,為了爭奪「司閽」職位,引來四個僕人拼死相爭而用盡心計,其目的還是為了榨取錢財。類似揭露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並不罕見。
紀昀雖然批評理學,卻對理學家提倡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觀點極為贊同,並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加以宣揚和提倡,如卷十九〈婢女柳青〉則,講述了婢女柳青在未婚夫出逃沒有音信時,被迫與主人同居。未婚夫回來與柳青成婚後,柳青堅決拒絕主人的非分要求,寧願窮苦一生的故事。作者身為士大夫中的上層分子,自然不能理解柳青的操守和辛酸,竟然驚詫莫名地說她「不貞不淫,亦貞亦淫」。這反映了紀昀思想中的封建愚昧的一面和他所處時代的局限,今人不必苛求。然而,紀昀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婦女的悲慘命運還是深懷同情,表現了一位大儒的仁慈和關愛。如卷十八〈狐狸辯冤〉則,講述一戶官宦人家丟失金釧,嚴刑拷打無辜小女奴。住在這戶人家的狐狸精難以忍受這種無辜拷打,挺身為小女奴辯冤的故事。作者在文章中對小女奴寄託了深切的同情。類似故事還有一些,在此不再枚舉。
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不少關於考據的文字。如卷十二〈楊令公祠〉則,辯證楊令公(北宋楊業)祠應在古北口內。卷三〈一隻繡花鞋〉則,證明中原與西域交往由來已久。至於考證大宛、烏孫等西域各國不產方竹杖、芸香草等物,考定《西遊記》不是邱處機所作等等,對於學術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作者在烏魯木齊三年的謫戍生涯,使他對西域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礦藏物產都有一定的了解,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不乏記載。雖說其中不少是作者得於傳聞,但奇聞軼事,讀來還是頗有趣味的。如卷十九〈刑天與山海經〉則,記述有人曾在漠北見過「刑天」模樣的人的故事,並因而質疑朱熹所謂依附〈天問〉而成《山海經》的觀點。今人知道像「刑天」這樣有身體沒有腦袋的人,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當然我們不必拘泥於這點上。作者撰寫此則的目的之一,在於辯駁朱熹關於《山海經》依據屈原〈天問〉而作的觀點。如今學術界一般認為《山經》成書不遲於戰國,《海經》有不少篇目雜有秦漢時期地名,當有秦漢時期的內容摻入。而屈原〈天問〉是戰國時期作品,《山海經》是否完全依據〈天問〉成書,看來還不能下如此的結論,姑且留待學問家們再作探討。
《閱微草堂筆記》包羅宏富,內容繁雜,上下古今,無所不有,可以說是傳統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各色人等都可以在書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內容。故而自其問世以來,坊間爭相刊刻,社會廣為傳閱。但批評者也大有人在,認為其宣揚因果報應,封建說教太多。而褒揚者更是不遺餘力,稱其可與《紅樓夢》、《聊齋志異》媲美。以筆者所見,《閱微草堂筆記》中雖有些許瑕疵,但瑕不掩瑜,它確實是我國古典文學作品中難得的一部佳作,是一顆可以傳世永遠的明珠。
紀昀門人盛時彥於嘉慶五年所印的《閱微草堂筆記五種》初刻本今已難以得見,而道光以後坊間刻本甚多,卻往往隨意刪削,訛舛頻頻,殊失紀昀原意,這是書商牟利慣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各地出版了一些影印本、點校本、譯注本、選注本等,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於一九八○年出版了汪賢度點校本、天津古籍書店於一九八○年影印了文明書局石印本、河北人民出版社於一九八一年出版了孟昭晉等人的選注本、海峽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李漢秋、朱一清選注本。一九八九年,農村讀物出版社出版了施亮如譯的《白話閱微草堂筆記》,一九九四年,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了北原等人注譯的《閱微草堂筆記》;次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出版了邵海清等人的白話本《閱微草堂筆記》,遂使《閱微草堂筆記》的出版形成一個小小高潮。但系統地集點校、注釋、今譯、研析於一體的注譯本則尚未得見。
本書以清道光十五年刊本為底本,校以進步書局石印本、會文堂書局詳注本等。對於原文中的一些明顯誤字,徑行改正,不再一一出校。原文並無標題,現為每段擬定標題以方便讀者。筆者在工作中努力做到注釋簡明扼要而不煩瑣,今譯忠實原著而不妄改,研析直抒胸臆而不隱諱,力求為讀者奉獻一部較好的注譯研析本。在點校注譯工作中,參考了近年來出版的各種注釋本、今譯本,得到不少幫助,在此一併致謝。由於注譯者水平有限,如有不到之處,懇請批評指正。
嚴文儒 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