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一直抱著把資治通鑑譯成現在語文的心願,而今得以實現,非常興奮。因為,在中國浩如姻海的史籍中,事實上只是兩部史籍,才是最有價值的著作,一是司馬遷先生的史記,另一個就是司馬光先生的這部資治通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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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先生在十一世紀宋王朝時,領導保守黨主(舊黨),跟以王安石先生為首的革新黨(新黨)對抗,雙方都曾一度失勢。就在保守黨一度失勢期間,司馬光完成這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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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本是一部長達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久的中國時代編年史,包括中國壢始上最混亂和最苦難的四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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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代 前四八○年? 前二二一年
三國時代????? 二二○年??? 二八○年
大分裂時代??? 二一八年??? 五八九年
小分裂時代??? 九○七年??? 九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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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先生以無比的魄力和高瞻遠囑,而他的編輯群更都是知識淵博的史學專家,所以能使一千三百六十二年? 亂如麻的史蹟,得以條理分明的呈現於世。連同邊年史的始祖春秋在內,中國還沒有出現比它更明晰更精確的始史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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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作者的保守立場,有人曾懷疑資治通鑑是不是直的尊敬,更有人把資治通鑑比作為「馴馬術」,指控它專供統治階層使用。然後偉大的文化產品,功能是多方面的,史觀可能無法使每一個人同意,但史料卻是嚴肅的,司馬光先生已經為我們留下寶藏。何況,司馬光先生處理史料時,只把他的主觀見解表現在(司馬光曰)篇幅中。假使沒有司馬光先生,史料失散,即令今天的專業歷史學者,具備司馬光先生當時所具備的條件,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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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王朝的六任帝趙? 先生把它命名為資治通鑑,實是佛頭著糞之舉,使一部史書,變成一部政治學問,--帝王的鏡子。但我們卻感謝他的命名和他所寫的那篇序文,那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和最傳奇的一篇序文。當革新黨當權,下令查禁資治通鑑時,有人警告說,那將是向皇帝挑戰,才惶然而止。不過,雖然它自認為和被認為是帝王的鏡子,事實上,卻很少帝王從這面鏡子上獲益。明王朝王帝每天清晨,都要研讀它,但明王朝的皇帝群,卻一蟹不如一蟹。蓋權力固可使人發瘋,權力同時也可使人愚不可及,以致看不見鏡子,或雖看見鏡子,卻覺得鏡子裏的醜陋映象,原來美如天仙。所以,資治通鑑與其說是帝王的鏡子,? 寧說是人明民的鏡子。透過資治通鑑,可以看出我們所處的歷史位置,和面對的福禍命運,也可看出統治階層的心態和行事軌跡。用來作為對他們的評鑑標準。好比說,從王妃的? 遞、革命的頻起,我們至少了解,中國的政治思想法,是依靠他們的自我控制--品德,這就遇到困難,蓋只有令一個權利制衡,才能使人循規蹈矩。品德絕不可恃,因為,權力可以敗壞品德可恃的只有民主制度,偏偏中國歷史上所有的改朝換代,都缺少這種思想作為最高的指導原則,以制一直在循環砍殺,不能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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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不認為民主是萬能靈丹,文化和傳統不是一個大樹,而是一條大河,政治的和軍事的力量,都無法把它攔腰斬斷。資治通鑑上各式各樣的行為模子,? 今仍然不斷的澆出同類的產品。不細讀資治通鑑,要了解中國,了解中國人,了解中國政治,以及展望中國前途,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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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原本用的是十一世記知識份子,對二十世紀以降的現在人講起來,以顯的過度的生澀艱深。從前,人們生活內容單純,知識份子可以把全部生命,投入史經。而今社會節奏一列狂奔的火車,人們連翻查工具的時間,都付如缺。假使再沒有現在語文本問世,價值連城的資治通鑑將有塵封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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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上最大的困難有三點:一是地名,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勇於更改地名的族,古地何在?好像都在雲端。二是官名,歷代官職名稱,奇異怪誕,往往匪夷所思。三是時間,「年」不寫「年」,而寫「著雍? 提格」,「日」不寫「日」而寫「甲子乙丑」我們的方案是:地名仍用古地名,夾註今地名,而另行繪製地圖,越詳細越好,使歷史人物,生活在實際舞台之上。官明則用現在人所了解的稱謂,夾註原稱,蓋必須如此,才能卻知他的權力關係。至於「年」,我們使用公元,只有公元才可顯示時間距離,不但不沾惹「著雍? 提格」,連年號也作為配件,擺脫爭執最烈的「正朔」困擾。至於「日」我們使用數字,擺脫「甲子乙丑」,我們自誓,不但忠於原文,要譯出一不可以替代古文的資治通鑑,還要發揮神韻,使它簡單清楚,不依靠任何公工具書,都可暢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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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工作直到今年(一九八三),才獲實現。因為遠流出版社在牛津大字典的澳洲版上,得到啟示。澳洲購買了該字典的文字版權後,因為份量太多,成本太昂,就分期發行,每月出版一冊--即一個自母,以兩年餘的時間,全不部出齊,這是一項大膽的嘗試,並幸運的獲得空前成功,雖然有人擔心中文讀者會不會有英文的企圖心,但我們具有信心,決定也每月出版一冊,以三年為暫定時限,全部完成。我不敢保證譯文每月差錯,但我卻敢保證,決不是把「曰」譯成「說」的白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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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序文寫於第一冊完稿之後,發現把死文字變成活文字,而又要保存死文字的原意,有時比新的創作,還要困難。而文言文最大的特徵是,沒有主詞,往往前言不照後語,前言在東,後語忽然在西,難以連慣。典故堆砌,意義更容意渾淆。以及地名今註,官名今譯,全部費盡思考。幾乎每一行都有一個地雷,不清除便不能前進一步,而徹底解決,時間又不允許--有些問題可能要聚誦累年,但我仍繼續下去,孜孜不息,竭進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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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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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五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