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重讀出版已十五年之久的自家散文集《用什麼眼看人生》一書裡的七十二篇文字,似乎自身仍處在原初的寫作情境中,那分感傷與痛切猶存心頭。邊讀邊問自己像這樣直抒胸臆的率真文字,今天的你還寫得出來嗎?
散文書寫,是在一時偶發的實然事件中,去抉發涵蘊其間的應然價值。作者立身之時空交錯的「景」,與人間互動所發生的「事」,僅是切入省思的觸媒基點,寫作的重心仍擺在情意的抒發與理念的說解。就因為「情」的寄託與「理」的安頓,皆發自人性本身的普遍需求,所以有跨越時空的必然性,雖十五年時光在不知不覺間已從身邊滑過,讀來仍覺清新。
這一篇篇在寫景中抒情,在敘事中說理的哲理散文,依其內涵編列四輯:輯一「經典活用」二十四篇,輯二「生命傳承」二十篇,輯三「人間萬象」十五篇,輯四「異國心旅」十三篇。這一編排理序,重要感與數量無意間自然吻合。顯然這幾十年來在學院與民間的講學論道,皆以儒道法各家的經典為主,而傳統經典總得與現代生活結合;現代人心中有道,文化傳統的精神理念,就可以靈活運用,而重現於今天。故經典活用者有待於引傳統進入現代的生命傳承,再者還得讓經典回歸生活,落實在人間萬象中,去進行價值的反思與生命的驗證。即使走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觸動感懷的依舊在經典傳承中尋求意義的詮釋。故雖編列四輯,實則一體統貫,前後呼應。
這七十二篇文字,除了〈現代街頭簡樸心〉是演講錄音整理而成,理路架構較為鬆散之外,其餘皆屬專欄與邀稿的精心之作。最具學術性的是〈論王維、李白與陶淵明的隱逸之道〉,回應中國學者《盛唐禪宗文化與詩佛王維》一書的觀點,說儒道佛三大教各有其終極的「道」與開顯之生命理境,王維的禪說之「空」,不必高於陶淵明的田園之「閒」,與李白的神仙之「逸」;並進一步做出從王維的田園詩凸顯的是理境,而陶淵明的田園詩卻回歸生活來看,陶淵明的詩是更鄉土更中國的論斷。最有浪漫情思的是〈好一段伴讀的歲月〉,為臺北第一女中百年校慶而寫,回憶那段師生一起讀書,並走上成長的美好歲月。最有批判性的是〈四十年中文系行走〉,寫我就讀師大國文系四年的求學生涯,與任教中大中文系十七年的教學歷程,凸顯出中文系背負千年文化傳統的不可承受之重,與面對現代化挑戰卻苦於找不到出路的困境。最意氣風發的是〈我走錯教室了〉,回顧我在各大學講課批判一黨專政的高昂氣勢,與引發大學生從自家傳統走出現代化之路的熱列迴響;也寫了一筆在戒嚴年代我表達對美麗島事件之白色恐怖的強烈不滿,竟被信仰天主的師母向安全單位告發我思想有問題的往事,讓我了悟只愛天主的人,是很難真切的去愛人間的每一個人。最有故國情思的是〈走在絲綢古道上〉,伴隨得獎的高中國文教師、中文系所的博碩士生與大學生,走了一趟穿越大西北的絲路之旅,每天跑五六百公里參訪名勝古蹟的行程,在自家心中形塑而出的人文版圖,是古帝王陵園的西安城,不如中國地理中心的蘭州市,而蘭州市的繁華街景,又不如烏魯木齊的素樸開闊。尤其矗立在紅山公園懸岩之上林則徐雕像的永恆身影,象徵著大西的遠大前景。這幾篇篇幅較長的文章,都刊登在《人間副刊》。此外,另有〈現代傳奇自我書寫〉,寫余傳韜校長在中大八年的治校精神;與〈大巧藏身笨拙間〉,寫陶藝家李春和的創作理境,這兩篇長文刊登在《中央副刊》。最有痛切感的是〈三代傳承與兩代互動〉,寫我的阿公虧待我的爸爸,我的外公傷害了我的媽媽,我以儒學的義理回報我的父母親,以道家的智慧帶領我的兒女;我的學術研究為父母一生所承受的委屈平反,我的講學寫作為我兒女成長路上的艱辛預留空間,這篇刊登在《張老師月刊》。最輕鬆愉悅的是〈讀書有閒情、成長有空間〉,為文建會主辦的書展而寫,說自己鄉土童年與青少年之間隨意自在的閱讀經驗,和現代成長中的青少年說些不自我期許過高,也就不會負荷過重的貼心話。
其他精簡的短文,皆為《中央副刊》的方塊與《國語日報》「老祖先智慧」專欄而寫。最得意的幾篇,是「經典活用」的〈從孔家來〉與〈身心靈的現代安頓〉、「生命傳承」的〈大師對話〉與〈說希微也無希微〉、「人間萬象」的〈小城春回〉和〈在他死與我走之間〉,以及「異國心旅」的〈飛龍在天〉與〈夕陽無限好〉。
這十幾年來,已不大寫評論時事的感興文字,轉而集中心思在解讀經典,或寫出自家體悟而來之較有獨特見解的論文。像這樣的精簡散文,真的再也寫不出來了,因為心情不對,時代氛圍也不相應。
人家十年磨出一劍,我卻超過十年再出一版。想當初新書表會,還動員了曾昭旭、顏崑陽、廖玉蕙等幾位大作家大教授出席,真的愧對好友的情義相挺了。今為二版寫序,想起創辦《鵝湖月刊》的好友袁保新校長在閒聊時問起我:「王老師正在寫一生的傳記嗎?」回頭省視這七十二篇真情流露的文字,想想也有那麼一點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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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用天眼看人生
這幾年間生命歸於沉寂,講學如常,而寫作熱力中挫,似乎身為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已在崩解中,而對時代發言的迫切感,也在流失中。
當今民粹盛行,而政團當家,在泛政治主義與貼標籤文化的擠壓之下,學人專家已在公共論述中,被邊緣化,甚至自我放逐。反正,文字閱讀漸成少數的弱勢族群,而上網串連卻獨領風騷,作者依舊在,而眼前不見了讀者的身影。因何而寫,或寫給誰看,竟成了寫作者最大的心理困境。
承蒙林黛嫚主編的雅意邀約,每週寫篇「方塊」文字,逼得徜徉在「無何方之鄉」的散人,再回歸斯土斯民,在一方田地裡用心耕耘,兩年工夫已結實纍纍,成果可觀,也就結集成書,而以「用什麼眼看人生」推出刊行,與久違的讀者朋友會面談心。
我讀《論語》「君子有三戒」章,對少壯老人生三階段的關卡考驗,深有體會,而給出成長關、創業關與休閒關的現代詮釋。並呈現少年用近視眼看,看得淺近而跟著當下的感覺走;中年用勢利眼看,深謀遠慮而不免算計鬥爭;老年用老花眼看,老眼昏花而抓住不放的人生轉折。此面對「戒之在色」、「戒之在鬥」與「戒之在得」的挑戰與試煉。
若與「夫子自道」的一生進境,做一對看解讀,少年血氣未定,要由「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到「三十而立」的生命成長;壯年血氣方剛,要由「四十而不惑」,到「五十而知天命」的事業開創;老年血氣已衰,要由「六十而耳順」,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心境休閒。而在少年比才氣,中年憑機遇,老年看境界間,過人生的關,而不被自己卡住。
此一說法,在《莊子》「庖丁解牛」的三段進程中,得到了靈感印證。第一階段的「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是用肉眼看,官覺印象看到的是血肉形軀,但見整頭龐然大物的實體,立在眼前;第二階段的「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是用心眼看,心知抽象看到的是血肉抽離的骨節間架;第三階段的「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是用天眼看,官覺與心知的作用停止,而純任心神導引前行,看到的是牛的神氣風骨。此以自家修養的「刀刃無厚」,來解開人間複雜的「牛節有間」。
原來,用肉眼、心眼與天眼來看人生,會看到人間不同的風景,也會體現人生不同的意境。人生在世,不能循天生自然過此生,老在淺視的少年,等深沉的中年,再等孤獨的老年的到來,有如輪迴般打轉,那是無奈的蒼涼。
人為萬物之靈,可以修養,可以覺悟,讓自身從肉眼升越為心眼,再由心眼升越為天眼,有如水漲船高般,登上生命的制高點,會看到人生絕妙的風景,也會體現人生絕高的意境。
二○○四年六月序於淡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