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節錄)
這本書是我的一本學術論文集,內文中收集了十四篇文章(外加一篇訪問稿),由我的老友──蘇州大學的季進教授──編輯而成,從選材到編排,他一手包辦,而且還寫了一篇〈後記〉,對於我的研究──特別是關於「現代性」的問題──做了一個全盤的分析和介紹。聯經的總編輯胡金倫先生邀我為此書再寫一篇自序,我覺得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只剩下感激之情和鳴謝之意。既然答應寫序,那就大致交代一下個人的研究經歷和本書的內容大要。
回顧這些文章所展示的學術研究歷程,我發現自己的興趣雖然很廣,然而還是沒有越過兩個主要的研究領域:晚清和五四。這兩個領域,在理論上如何看待?我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最近王德威為了紀念五四一百週年,寫了一篇短文,提出一個弔詭的命題:「沒有五四,何來晚清?」顯然是對他自己多年前寫的另一篇文章「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回應。這兩篇文章彼此呼應,構成一個極具啟發性的雙重悖論。王德威有意「打破文學史單一和不可逆性的論述」,他借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0-1942)的理論,把這兩個「歷史節點」並置,做弔詭式的互相駁詰:「我們不再問晚清或五四是否是現代的開端,而要問何以某一個時間點、某一種論述將晚清或五四視為現代的開端。」他又在句後加上問號,要我們特別注意複雜多端的「問號語義學」。這兩個挑戰性的命題,是從一個當今的「後見之明」的角度提出的,從「是否」問到「何來」和「何以」,已經超越實證性的研究而進入「後設」性的話語論述(discourse)。我自認理論的訓練不足,只能把這兩個命題先做字面上的解釋:前者指的是晚清的文學為五四的新文學奠定了一個基礎,因此中國現代文學史至少應該從晚清開始。而後者則要我們把晚清和五四並置和對照,沒有五四對晚清的期望和失望,我們也看不出晚清現代性的意義。兩者都可以視為現代的開端,端看用的是什麼論述方法。
我如何發現五四和晚清,以及兩者所揭示的「現代性」?只能說是一種「偶然」或「偶合」(serendipity),這名詞源自科學實驗,義大利名家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 1932-2016)的解釋是:往往一些假的或錯誤的想法和信仰會帶領到真的發現,因而改變了世界。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1-1506)偶然發現新大陸。作為一個渺小的例證,我可以說自己從中國思想史走上現代文學之路,純屬偶然,但也改變了我的一生。在拙著《我的哈佛歲月》中已經說過,此處不贅。此中有兩個關鍵人物:徐志摩和林琴南,一個是五四浪漫作家的代表,一個是清末古文大家,他不懂外文,卻成了翻譯大家。在我的博士論文中,後者變成了前者的先驅。因此,可以勉強這麼說:如果當年沒有研究五四作家的意圖,也不會想到這位晚清遺老。「沒有五四,何來晚清?」
博士論文出書後,我想掙脫浪漫作家的魔影,轉移目標,研究一個和徐志摩氣質和心態正相反的作家──魯迅。然而,一方面著手研究魯迅,一方面卻對於晚清文學和翻譯念念不忘,多年以來,時斷時續,在晚清的研究領域中花了不少工夫,但至今沒有出書。《現代性的想像》這本書收入了七篇關於晚清翻譯的近作,包括重探林紓翻譯哈葛德和司各德小說的兩篇文章,可以代表部分研究的成果,幾乎占了全書篇幅的三分之二。其他文章(少數是多年前的舊作和演講稿),有的和五四新文學有關,包括重探郁達夫的小說和徐志摩的新詩,似乎又回到五四文學的範圍。我對五四的看法顯然屬於「後見之明」,把這兩方面的研究並置在同一本書中,雖然大致照著歷史的連貫性次序,也可以當作我個人研究歷程的過去和現在的一個總結,一個自我反省和自我駁詰的紀錄。
文本和歷史的互動關係本來就是我研究方法的重點。晚清的資料多如牛毛,又如何從眾多文本中找到關鍵性的歷史線索,並展示其文化意涵?本書收入的有關晚清文學的文章,表面上看來都是文本分析,其實我關心的都是文本背後的「歷史節點」,它以何種形式在文本中顯現,抑或「缺席」?在漫長的搜集資料和研究分析過程中,我面臨一個難題:晚清時期的大量資料,值得作為文本細讀的作品並不多,王德威在他的《被壓抑的現代性》(Fin-de sie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Late Qing Fiction, 1849-1911)一書中都已分析過了。「細讀」(close reading)背後的理論是「新批評」,本是用來分析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經典文學作品,後現代理論把文本的完整性解構了,它的蔽塞性打開了,但依然無法處理一個歷史「脈絡」(context)的問題。我認為「脈絡」雖可從文本之內發掘──英文context本來就是文本合成(con-text)的意思,然而少數文本依然不足以窺其大貌,除非是用盧卡奇(Georg Lukacs, 1885-1971)的方法,從小說的結構窺探歷史的「整體」(totality)。那麼,我的問題是:晚清文學中有沒有巴爾札克(Honore de Balzac, 1799-1850)?我曾經試圖用盧卡奇的方法來細讀《文明小史》,然而失敗了,只看到這個世界中的眾聲喧譁,但不能從這個文本中發現歷史的「缺席」(這是詹明信〔中國大陸譯作弗里德里克•傑姆遜〕〔Fredric Jameson, 1934-〕的方法)。因此,我只好由外向內,先看大量的晚清報章雜誌,然後再進入文本分析,並探討不同文本之間的關係。這一個過程的資料整理和分析部分,我沒有留下紀錄,只記得最初到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做學術報告的時候,我的題目就是晚清的印刷文化,還引用了法國專家羅伯•丹屯(Robert Darnton, 1939-)的那本名著《啟蒙的生意》(The Business of Enlightenment),發現法國大革命前的法國印刷文化和晚清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沒有繼續比較。這些報章雜誌構成了正在興起的閱讀市場。日本學者樽本照雄整理晚清雜誌的目錄,成績卓著,但內容也有不少錯誤,因為沒有任何學者看過目錄所列的所有文本。林琴南翻譯的小說大多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說部叢書」的一部分,這套叢書先後出版了數百部之多,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有不少「說部叢書」的單行本,白紙封面印紅色或黑色的書名和標題:例如言情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探險小說等等,內容參差不齊,很多沒有寫完。這是一個洋洋大觀的印刷文化世界,像一個萬花筒,令人目不暇給。我在閱讀過程中發現,這些小說幾乎都是先在報刊上連載,然後出版單行本和叢書。於是我追蹤晚清的著名雜誌,如《新小說》、《繡像小說》、《小說世界》和《小說林》,先審視一本雜誌或報紙的排版和目錄,再看內容,看得我眼花撩亂。僅看目錄就可以發現,內容古今中外雜陳,創作和翻譯小說並置,地位不分彼此,還有彈詞和戲曲,林林總總,五花八門,因此不能用單獨的文本分析方法來審視,而且作者的地位不見得那麼重要,反而反映了當時讀者的口味。我想當年的讀者的閱讀經驗也暗含一種「共時性」──同時閱讀同一期刊載的各種小說的情節,有時候一篇連載小說突然被腰斬,所謂文本的完整性根本不存在。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種支離破碎的讀法,可以從中看出文本背後的文化動力?否則如何找到歷史的關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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