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文學版序
《在冷戰的年代》是繆思為我生的第九胎。
那時我正在壯年,但世界正在動亂。海峽的對岸,文革正劇,劫火熊熊裡,只摀著同一張面孔,同一冊小紅書。海的對岸,越戰方酣,新聞圖片裡聞得到僧尼自焚的焦味。這些,都記錄在我的詩裏。同時,我壯年的靈魂在內憂外患下進入了成熟期,不但趕於探討形而下的現實,形面上的生命,更趕於逼視死亡的意義。這時自我似乎兩極對立,怯懦的我和勇健的我展開激辯。
中國是什麼?我是誰?那時我最關心這兩個主題。
那時的我,常在詩中擔任一個樂觀的失敗者。這角色常被一種力量否定,卻反身奮戰,對否定再作否定,也就是說,有所堅持,有所肯定。因此那時的詩也往往始於否定而終於肯定,例如〈有一個孕婦〉,或者始於徬徨而終於固執,例如〈火浴〉。有時甚至於在一句詩裏就完成了否定與肯定,矛盾與調和。例如在文革期間,我曾去香港的邊境北望,寫下〈忘川〉,其中有這麼一句:
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
「梅毒」是我對文革的否定,而「母親」是我對中國大陸的肯定。我肯定的是中國之常:人民、河山、歷史;而否定的是中國之變:政體。海外以自由主義自許的讀書人裏面,頗有一些分不清兩者,或是不敢把兩者分清。我寫下這麼一句,自問可以心安理得,面對李杜。我始終覺得有所抉擇有所否定的肯定,才是立體,具體,而滿口「偉大的祖國啊我愛你」式的肯定,不過是平面,抽象。
一個主題,我有時喜歡從正反兩面去探索,想寫出相反相成的兩首詩來。近例是〈松下有人〉與〈松下無人〉。遠例則可舉這本詩集裏的〈雙人床〉與〈如果遠方有戰爭〉;〈凡我至處〉與〈熊的獨白〉。〈雙人床〉的主題是:唯愛情可靠,但〈如果遠方有戰爭〉卻問:愛情足夠嗎?〈凡我至處〉說:掌聲不可靠;〈熊的獨白〉卻說:噓聲不足畏。評論家如果只拈出一首來大做文章,未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隔了十多年再來讀這些「壯作」,覺得其中有一股銳氣,為自己的近作所不及。像〈一武士之死〉中這兩句:
死,是靈魂出鞘的一種典禮
禮成,只留下生鏽的劍鞘
今天我恐怕寫不出來了。可是也有幾首文字不夠自然,欠缺鍛鍊,在新版中已經酌加修改。
《在冷戰的年代》是我風格變化的一大轉捩,不經過這一變,我就到不了《白玉苦瓜》。它是我現代中國意識的驚蟄。但是藍星叢書初版迄今已十四年,未有再版,其間除了出過一個香港版之外,只有部分作品常在選集和評論裏露面。現在可喜「純文學」為它重排新版,年輕一代的讀者當可盡覽全豹。對作者說來,卻有一點回顧展的滋味。所謂「時間的考驗」,大概就是這樣吧?
余光中 七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