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本書共收錄八篇論文,是作者近幾年對臺灣傳統戲曲與民間說唱文學之研究成果,探討範圍從古典戲曲元雜劇、明傳奇,到臺灣傳統戲曲南管戲、歌仔戲,以及民間說唱文學歌仔冊、子弟書等,論文主要立基於民間說唱文學之「文化傳播」脈絡來進行研究,以「地域群體文化」為論述重點。文化的「集體性」與「共享性」,主要產生於某個特定的時空,並與其他社會相互連結。不同地域民族,有著不同的語言文化與宗教信仰,並形成「地域群體文化」。本書透過對經典文本之改編,分析不同文化地域所產生之改寫策略,如何在相異文化場域間相互轉換,如何傳承與創造各自之文學與藝術價值。以下略述各章之旨趣。
第一章〈南管戲《鄭元和》之文化傳釋〉。南管戲之確切淵源與發展,向來眾說紛紜,在探尋南管戲之淵源時,主要集中於劇目與宋元南戲舊目關係之探討,並以此作為南管戲淵源於宋元戲文之依據。然而是否「同名劇目」就一定源自於「宋元戲文」?是否在劇目情節安排上,彼此就一定存在必然關係?「鄭元和�李亞仙」故事自〈一枝花〉話後,由唐人白行簡《李娃傳》定型,自此相繼改編成為話本、小說、戲曲等作品。從唐代至今,多樣化的文體呈現,其間可見其相互因襲與創新之跡象。本章節透過與各版本相互比對,發現南管戲《鄭元和》有著濃厚的泉州地域性特質,從李亞仙之忠貞守節意識來看,南管本李亞仙之性格更符合閩地「強悍剛烈」之民風,李亞仙不再是委屈禮讓自己的終身幸福,而是勇於追求。此外,不論是熱鬧的歌舞場面「踢球舞」、「拍胸舞」、「蓮花落」,或特有之情節關目「蘇州府遊玩」、「過樓潑水相遇」、「剪花容勸學」、「約看划龍船」等,都是泉州獨一無二之民俗風情,而此皆因地域文化之差異所造成之改編。
第二章〈歌仔冊《鄭元和三嬌會全歌》之文化傳釋〉。「鄭元和�李亞仙」是一部傳承久遠之中國文學,從唐傳奇《李娃傳》,到元明雜劇、傳奇,乃至於南管梨園戲、民間說唱文學歌仔冊等,一直是歷代文人喜愛改編之愛情故事,亦是一部得以窺見中國歷代「文士�歌妓」婚戀之愛情劇。隨著不同時空的書寫、接受,與不斷地再生、改編,都為「鄭元和�李亞仙」故事注入不同的元素,讓原本簡單的婚戀愛情,有了多元的生命與色彩。歌仔冊《鄭元和三嬌會全歌》雖延續李娃故事原型,然其所增衍劇情,卻是屬於歌仔冊傳播地域所特有之文化。閩南文學歌仔冊,展現了俗文化豐厚多變的生命力,歌仔冊中的「鄭元和�李亞仙」,不再是單一面向之傳承,而是將在地文化與民間信仰融入其中。因此,不僅有如祝英臺「女扮男妝」之情節,或者如再生緣「一夫多妻」之婚戀觀,亦有「善有善報」之「呂洞賓」神蹟顯靈,圓滿以往不曾被延續的「剔目復明」。歌仔冊承載著民間文學勸戒教化之功能,因此改編上反而較以往作品更具傳統思想。
第三章〈楊麗花電影歌仔戲《鄭元和》之文化演繹〉。本篇章以1980年楊麗花電影歌仔戲《鄭元和》為研究對象,探討臺灣電影歌仔戲在面對經典作品「鄭元和與李亞仙」之文本改寫時,如何突破舊有窠臼,再創經典情節。臺灣文化氛圍,使楊麗花版的「鄭元和�李亞仙」產生不同思想內涵。楊麗花之《鄭元和》以臺灣「父權體制」為基石,重新提升鄭元和形象,鄭元和成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不再耽溺在情欲之中,面對接踵而來的挫折災難,亦不再是自身的問題,而是深受他人陷害所使然。此外,在面對苦難之後,鄭元和懂得自我反省,努力苦讀,不再需要李亞仙剔目勸學,此時鄭元和完全具備一位好男人之形象。同樣,所賦予李亞仙之形貌,亦從唐代的歌妓本性,演變成一位從一而終的傳統婦女,包括李亞仙逃離李家、於丐幫下嫁鄭元和、剔目護貞、功成身退等,其所彰顯的正是臺灣傳統婦女三從四德之精神。
第四章〈子弟書對《牡丹亭》之文化演繹〉。晚明湯顯祖《牡丹亭》一出,便「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享負四百年來「崑曲」重要劇作之美譽,雖然歷代評論之聲浪亦排山倒海而來,但終究不減《牡丹亭》在戲曲史上之價值與地位。本篇章突破以往對《牡丹亭》局限之「雅文學」領域,並以明清「俗文學」說唱曲藝「子弟書」為研究範疇。改編自《牡丹亭》之子弟書,齣目包括《鬧學》、《學堂》、《遊園尋夢》、《離魂》、《還魂》等,其間有承襲《牡丹亭》者,如《遊園尋夢》、《離魂》,亦有完全跳脫《牡丹亭》原本情節架構者,如《還魂》,然不論是承襲或創新改編,都展現了滿族子弟書之特質,從中可見滿族之方言、生活習性、民俗信仰等,更不時參雜著漢化之痕跡。如《還魂》一齣,完全跳脫《牡丹亭》原始架構,可見民間文學曲藝發展之靈活性,並未受限於歷來對於《牡丹亭》「為情生死」之框架,或許改編成「龍女降生還魂」看似「無稽荒謬」,但卻是民間文學重要的一種敘述模式。子弟書使湯顯祖《牡丹亭》改頭換面,不僅是民間文學多變特質展現,更見證將「雅文學」帶入「俗文學」所產生俗化改寫之現象。
第五章〈歌仔冊《呂蒙正彩樓配歌》之文化演繹〉。「呂蒙正」故事,自宋代便廣為流傳,「史實記載」與「野史筆記」,不斷豐厚「呂蒙正」故事內涵。呂蒙正由「貧寒進升仕途」之過程,具備正向激勵人心之條件,讓呂蒙正成為地方戲曲不斷敘寫之對象。歌仔冊《呂蒙正彩樓配歌》大幅度突破原本劇情,雖然主要基本架構延續故事原型,然其所增衍之情節,卻是屬於歌仔冊傳播地域所特有。歌仔冊對於劉月娥之貞節要求更甚以往,劉月娥不僅是一位美貌佳人,更兼具「理性與智慧」,此乃受到清代以來女子接受教育之影響所致。而呂蒙正不再是一位洛陽「名門之後」,只是一介山東「家貧寒士」。歌仔冊破除明代以來「門當戶對」之婚配觀,將呂蒙正身世從洛陽權貴,轉變成山東貧戶,將視域從政治中心轉換到經濟場域。歌仔冊不再刻意營造呂蒙正才子形象,劉月娥不是因為賞識呂蒙正才華而婚配,而是因為「命定姻緣」。雖然歌仔冊不再強調明代以來之「才子思維」,但卻賦予呂蒙正「良善」性格,最終呂蒙正不計較劉相爺對其輕蔑毒打,反向聖上求情寬恕,亦表述了地方文學對於善惡之處理,是寬恕包容,亦是善惡有報的信仰理念。
第六章〈子弟書《全彩樓》之文化演繹〉。歷史真實人物呂蒙正,隨著地域文化之差異,對文本創作亦產生「文化集體審美」之接受與再創。子弟書《全彩樓》雖以明傳奇為改編底本,然而隨著民族風俗以及文化背景之差異,亦發展出屬於滿族子弟特有之風貌。關於「呂蒙正」之故事,在正史及野史筆記小說中均有記載,呂蒙正從貧窮書生到金榜題名,也因而成為作家主要取材對象,包括元雜劇、明傳奇、地方戲、南管戲、歌仔冊、子弟書等,其中又以明傳奇之版本最為多樣,足可見其傳播之久遠。本篇章以子弟書《全彩樓》(全三十回)為研究對象,探討子弟書《全彩樓》在「時代變遷」與「地域文化」交互影響之下,對「呂蒙正」故事所形成之「情節改編」與「主題轉換」。子弟書《全彩樓》於關目情節之安排,著實夾帶著滿族地方信仰色彩,中秋節日的彩樓招親,不僅在於拜月,更聯結民間「月老信仰」,藉以成就呂蒙正與劉千金之婚配,其中月宮之形象,亦不時展現滿族自身之宗教信仰。子弟書的呂蒙正不僅是一位故事主角,其奮鬥歷程與完善性格,更是八旗子弟自我情感之投射,且承載著民間說唱曲藝最終之教化意識與目的。
第七章〈南管戲《呂蒙正》之文化版本考述〉。南管戲淵源向來眾說紛紜,然而來自民間體系之南管梨園戲,如何成為民間戲曲源流之一?南管戲如何在流播過程,以俗文學姿態,與雅文學進行交流?對於「同名」劇作是否在關目情節安排上,彼此就一定存在必然關係?本篇章將透過歷史人物「呂蒙正」,了解來自上層社會之文士,如何成為俗文學之演述對象。關於「呂蒙正」故事,始自《宋史•蒙正傳》,此後相繼改編成戲劇、曲藝等形式流傳。然而經過時空變異,民間文學不但突破了歷史限制,重新形塑形態樣貌各異之呂蒙正,更隨著不同地域文化之差異,產生區域化之呂蒙正,如此改編與再生,不僅是民間文學之靈活生命,亦是雅俗文學之交融與變異。本篇章將以泉州南管戲《呂蒙正》為研究對象,探討南管戲《呂蒙正》在流播過程中,對同名劇作之接受與再生。首先,針對相同劇目進行版本考述,並從各劇作之主題思想、關目情節、人物角色、曲文賓白等面向,比對歷來相關劇作彼此間之承繼與創新;其次,分析南管《呂蒙正》所產生之地域化特質,以了解其於演述流播過程中所產生之文化變異。
第八章〈南管《蘇秦》版本考述〉。「文化集體性」是文本改寫過程中最主要變因,然而從「文人戲曲」到「地方戲曲」,為符合不同文化背景之差異,對於相同文本進而產生不同程度之改寫。關於「蘇秦」故事,始自《戰國策》,此後相繼改編成雜劇、傳奇等形式。然而經過時空之傳遞流播,各地改編情節亦有所差異,尤其閩南語系地域,因不同文化氛圍,使得劇作產生地域性之變異。本文將以泉州南管《蘇秦》為研究對象,針對相同劇目進行版本考述,並從各劇作之關目情節、曲文賓白兩大面向,比對歷來相關劇作彼此間之承繼與創新,不僅建構南管戲在地方聲腔演化過程中之地位與價值,並藉以窺見文人戲曲與地方戲曲所產生之雅俗變異。
本書各章節先後發表於各個學術期刊與學術研討會議,可參照「各章節出處與說明」。今以「文化傳播」為研究視角,希冀透過相同文本,了解「地域群體文化」對文本改編傳播之重要性。本書所探討之範圍,並未局限於一種文類,而是包括各地之說唱文學,如閩南地區南管戲、歌仔冊、臺灣歌仔戲、滿族子弟書等,深入分析不同種族文化,對於文本的接授與再生。書中所分析探討之文本,又以能廣為傳播及經典故事為主,如前三章為「鄭元和�李亞仙」之愛情故事,探討自中國唐代傳奇到臺灣電影歌仔戲,其間民間說唱文學之文化演繹現象,不論是泉州南管戲,閩南歌仔冊,還是臺灣歌仔戲,雖同屬於閩南文化圈,然其所改編之劇情卻差異甚廣,不論主題思想或角色性格,都已不同元明時期,這不但是文化集體性之創作,也是觀眾群體之審美意識再生。又,如滿族子弟書對戲曲經典《牡丹亭》之再創,能勇於跳脫歷代對於《牡丹亭》之改編局限,顛覆了《牡丹亭》「主情」核心思想,回歸民間文學的「合理性」與「宗教化」,並彰顯滿族漢化之儒家思想「孝道」。「文化演繹」所呈現的不僅是文本故事之生命力,傳播背後所承載的是群眾共同的文化信仰與民俗風情,或許某些情節看似「無稽荒謬」,但卻是民間文學重要之敘述模式,以及屬於在地的文化演繹。
時序來到2018年,距離正式踏入學術界已十年,此書距離博士論文(2015)出版雖然僅有三年,但卻是學術研究最美麗的時光。猶記得《明代戲曲發展之群體現象》出版時,恩師羅教授於〈序言〉標題寫下:「『出版』是學術研究的里程碑,絕非終點」,謹記教誨,這三年來持續拓展學術研究視野,不再局限於明代戲劇,開始關注臺灣戲曲發展動向,並於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兼任教授「臺灣傳統戲曲」課程,雖然每週往返台北、高雄兩地,舟車勞頓,然而研究契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感謝學術路上,恩師羅教授之督促鼓舞,以及學弟妹的學術相伴,使枯燥煩悶之研究,增添歡樂與笑聲。教學相長讓研究內涵豐盛厚實,也讓研究動力溫暖勃發。本書是個人學術研究新的里程碑,延續以往古典戲曲之研究領域,並持續精進民間說唱文學之探討,倘有疏漏之處,尚祈各方專家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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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秋分香君謹序於臺北市內湖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