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卡拉德尼(Annette Kolodny)在《女性主義研究》(Feminist Studies)上發表〈舞過地雷區〉(“Dancing through the Minefield”)。所謂的「地雷區」,指的是女性主義批評家在學院中面臨的重重危機。男人要不是指控她們扭曲文本,誤讀經典,就是嘲諷女性主義批評前後矛盾,散亂無章。相較於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女性主義批評似乎難以溯及單一源頭,缺乏中心思想。面對這樣的控訴,卡拉德尼倒不急著彰顯女性主義理論的共同根基。相反的,她坦承,女性主義批評的「去中心」正是她驕傲擁抱的特色。對卡拉德尼來說,所有的女性主義閱讀都是平等的。相較於中心思想,女性主義者應當擁抱「愉悅的複數主義」(“playful pluralism”),視多元差異為女性主義的可能,而非侷限。
《性、高跟鞋與吳爾芙》正是一部由衝突與矛盾組成的女性主義史。書名的靈感來自六?年代的經典神話:性、藥與搖滾樂。這三個元素分別象徵了女性主義論述的三大戰場。吳爾芙(Virginia Woolf)對應的是女性主義者的「文學論戰」。對很多人來說,珍奧斯汀(Jane Austen)、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與吳爾芙是無庸置疑的「女性主義作家」,《簡愛》(Jane Eyre)與《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也是無庸置疑的「女性主義經典」;對八?年代的女性主義學者來說,這些「經典」卻是開啟論戰的起點。我們將看到《自己的房間》如何在八?年代掀起文學界的世紀論戰,體現出英美與法國女性主義在大西洋兩岸的激烈衝撞;珍奧斯汀如何點燃女性主義者的「思想之戰」,間接推動酷兒文學批評的發展;《簡愛》又如何引發女性主義學界的「內在革命」,化為新歷史主義與後殖民理論的核心戰場。這些論戰一再告訴我們,沒有永恆的「女性主義經典」,也沒有不變的「女性主義閱讀」,這些文學作品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在半個世紀以來,反覆開啟女性主義學界的詮釋戰爭,讓我們得以透過文本的裂縫,一窺情慾、階級與殖民問題的多重矛盾。
性對應的當然是「性論戰」(feminist sex wars)。作為核心爭議,性論戰幾乎貫穿了整部女性主義當代史。一般而言,我們將一九八二年的「巴納德性會議」(the Barnard Sex Conference)視為女性主義性論戰的起點。不過,性論戰有前因,也有後果。我們將回到二次大戰後的美國社會,看看戰後性學如何帶起女人的「性革命」,而女性主義者對「性革命」的矛盾情結,又如何間接導致八?年代的「性論戰」。我們也將重返巴納德性會議,以及「巴納德」前後的相關戰爭,看看「反色情」(anti-pornography)與「性激進」(sex radical)的意識形態矛盾,如何從七?年代下半葉的舊金山灣區一路延續至今。當然,性論戰不只是女性主義的,更是女同志的。從七?年代起,「女同志女性主義者」與「性激進女同志」對性政治的詮釋歧異,掀起了女同志社群內部的激烈論爭。一如文學論戰,「性論戰」體現了性別、情慾與種族的複雜交織,迫使我們看見黑人、T�婆與愉虐實踐者的地下慾望。這是為什麼,女性主義的性論戰會間接催生「酷兒理論」(queer theory),讓酷兒學者在九?年代以後,繼承性論戰的思想遺產,開闢屬於自己的全新戰場。
最後,高跟鞋象徵的是女性主義者的「文化論戰」。如果有什麼與色情同等爭議的話題,那顯然是同樣出自文化工業的時尚、羅曼史與好萊塢電影。在早年女性主義論述中,「反時尚」與「反羅曼史」是普遍的立場;自七?年代下半葉起,新興的女性主義學者接連翻轉通俗文化的既有定義。羅曼史原先被視為洗腦女性大眾的「讀�毒物」,卻在精神分析與讀者反應理論的重新詮釋之下,化為抵抗婚姻與家庭體制的「雙重文本」;時尚原先也被視為箝制女性身體的工具,卻在後結構女性主義的嶄新視野之中,化為改寫性別與慾望結構的重要媒介。如果七?年代的女性主義者認為好萊塢電影單單滿足「男性觀者」(the male spectator),八?年代以降的女性主義者則強調女人進行「跨性認同」(trans-sex identification)、「同性凝視」(homoerotic gaze)與「酷兒閱讀」(queer reading)的可能。這一系列的辯證不只讓陰性文化產物獲得學界重視,更讓流行文化發展為另一個核心的女性主義論述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