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浪漫主義者的現身
王定國
由於未曾受過文學訓練,也沒有深厚的學養,我向來最怕為人寫序。
寫序不比創作所能想像的自由,總得逐字通篇精讀,據以領會其過人之處,才寫得出一篇忠實的序。印象中我只寫過兩次,第一次已是塵封三十年的絕版書,也就是一九八八年的散文集《從淡水河出發》。那時雖還年輕卻已停筆轉進商場,然而該書作者並不嫌棄褪色的文名而找我寫序,我絲毫不敢怠慢,還寫得極為認真,除了針對那本書嚴以品評之外,連作者當年身心交戰的生活景況也一併娓娓道來。
第二次寫序則為了另一本散文集《茱麗葉的指環》,那時也因為誠懇和熱情溢於言外,把作者平常不太公開的身世背景也透露出來。
那兩本書後來的下落不得而知,我只記得作者似乎不甚滿意。
三十年後,這五年來,大概因為突然回到文學這故里,找我寫序的新舊鄰居可就多了,無非就是對我這個老新鮮人感到特別好奇,他們卻不知道我已有過足以懺悔的經歷,哪敢再輕率應允,一不留意又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寫進去了。
寫在這裡的算是我的第三次。
前後三本書,最遠相距三十年,然而作者卻一樣還是林文義。
那麼這次為什麼就不迴避了呢?事實上還是想要迴避的。林文義的文體有他獨特的質地,對我來說卻很遙遠,我甚至無法走進那個曾經熟悉卻已逃離的世界。可又誠如他特別表明,今年這本書不是散文,也不是手記……,我聽了不免猶豫又暗喜:那就是有別於另外幾十本散文裡的林文義囉?這時我才想起去年底他已透露的,想要進行一本完整日記書的願望。
同輩作家都知道林文義和我相識最久,其實我們甚少往來,淳厚的情誼多以文字聯繫,這些年來也是他給我的書信最多,早年都用傳統的信紙信封,後來改以隨性的明信片,三言兩語附帶一則林氏漫畫,文字是他所擅長,繪畫則是早年的夢想,時不時就信手拈來一小張,像他那些大量蒐集的飛機模型一樣,一次次從他深夜的書房起飛而降落我的信箱。
我最想說的當然還是他的寫作。林文義也寫小說,偶爾還能賦詩自娛,但畢竟散文才是他的文學基底,因而我對他的寫作觀察自然就以散文為重。很多作家都已寫過林文義,實不容我多置一言,何況我對作家作品的讚賞從來都不激昂,總認為真正的寫作是一輩子的苦修行,過早給他讚譽莫不就是不安好心。
很多人都說林文義是個頑童,身體裡永遠住著一個小孩,這種老掉牙的說法當然是意有所指,看準了林文義散文中的獨特性,一種恆常浪漫卻又容易感傷的天真情懷。我作為他寫作上的老友,體會到的卻是他驚人的散文出書量,早已遠超過實際的寫作年齡而帶來了進退之間的煩憂。天真早已不再,浪漫文字已轉而深沉,寫來常有欲言又止的斷句,說理不成段,敘事卻又只是隱約的三兩行,好像只給自己人鑑賞,忠實的讀者只能苦其心志追索他那繁複的內心。當大多數寫作者苦於操持現實和理想的安頓時,少有人和他一樣還能安心講究文字的唯美,就像那更唯美的寫作習慣一樣,連一張稿紙都不用的,是直接以乾淨的手筆寫在乾淨的筆記本裡,彷如只在自己的國度當自己的王。
文學中的林文義原本已是出色的寫手,如同早年所寫《大地之子》那一系列散文都是擲地有聲之作,那也是文學的現實主義在他筆下熠熠生輝的年代。但自從他逐漸遠離寫實敘事的純樸文字後,我這非寫實不可的商賈之人每讀必然目瞪口呆,很訝異又頗無奈他怎麼還能寫出那麼黏膩的文體,文字裡的浪漫揮之不去,舊版的林文義當然就回不來,只能說他不想讓過去的自己回來,與其找回那些純真敘事的腔調,也許他更喜歡像個哲人又像個情人活在豐美多情的愁緒中。
很少有人像林文義那麼沉浸於繁複又重複的文體,這麼堅持的苦行必然孤獨寂寞,我想這已成為他的信仰,唯獨為他寫起序來還是覺得字字艱難,一來對他太過了解反而無法理解,二來想要忠實評論卻又不敢造次,只好寫一段真心再刪幾行嚴謹,寫成後再把過多的武斷梳理一遍,如此一來幾乎凌亂不堪又得重來。
但畢竟這本書值得珍惜,這是爾雅作為文學領航者相當看重的年度日記書,隱地親自點將,由林文義扛鼎二 一七,我所期待的作家總算不得不認真回來過日子了。平常他以文字遨遊天下,一旦臣服在日記中可就要讓柴米油鹽來規範他的生活,說來這只是一個作家的日常,卻也是讀者們最感興趣的挑戰,僅以一本書就能窺見這位浪漫主義者的原型是從何而來。
一本日記如何序,只能說是為讀者開門,一起看看作家所揭開的神秘面紗。日記裡就有這個捷徑,讀者盡可從他的生活形影中按圖索驥,鑽進過去的一整年每個日子,從而體會一個作家的漫長歲月是何等安靜又癡狂。
是為第三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