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水滸是不是歷史?
著名歷史學家、文獻學家張舜徽在《中國文明的歷程》一書中寫道:「《水滸傳》記敘的本來是北宋末年的故事。宋江同他的部下三十六人集結於梁山泊,都是真人真事??關於他們的故事,就在民間流傳。後來一部分被搜集、著錄到《宣和遺事》中,後又被元人寫進雜劇裡。同時還有關於這些故事的話本在流傳著,最後由說書的人們集體寫成了這部《水滸傳》。」
顯然,即便宋江及其部屬真有其人,但其事跡在經過民間上百年的口頭加工傳播後,已經不能算是真人真事了。而且,關於《水滸傳》的作者 ── 最後的集大成者施耐庵也存有不少爭議。這足以說明,水滸不是歷史了。
既然如此,為甚麼還要將水滸置入「心理說史」的範疇呢?
這就牽涉到歷史學家與心理學家之於歷史真實性的不同看法了。
歷史學家孜孜以求的是客觀的真實,而心理學家則接受並認可主觀的真實。所謂「主觀的真實」,就是從人類的大腦認知機制出發,那些經由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而進入大腦,並為大腦所認知的信息,即在潛意識層面被視為真實的存在。而這些主觀的真實存在,會對大腦主人的言行直接造成影響。
中國史記研究會會長、三國秦漢史專家張大可先生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歷史學家,他曾經為心理說史的開創之作「心理三國三部曲」(《關羽心戰》《諸葛亮心戰》《曹操心戰》)寫過推薦序。張先生在《史記》上的研究浸淫四十多年,功力深厚,著述豐碩。在《張大可講〈史記〉》一書中論及秦趙長平之戰時,張先生寫道:
長平之戰從秦伐韓起,其後趙國捲入,再後楚、魏捲入,局勢愈來愈失控,拖了八年,因此絕不是「利令智昏」四個字就可以了結的,它只不過是一個導火索(李雲龍打平安縣城,攪動了整個中日華北戰場,牽一髮而動全身,恰恰是中日兩國生死決戰這個大局決定的)。趙國接收上黨也只是一個導火索,秦趙決戰,秦與東方諸侯的大決戰遲早要發生。
眾所周知,李雲龍是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熱播電視劇《亮劍》的男主角,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李雲龍所涉及的戰例也是小說虛構的,不是真實的歷史事件。從意識層面來看,張大可先生當然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在潛意識層面,他不知不覺地就將「李雲龍」作為一個真實案例來佐證自己的觀點。
這一個小小的細節,生動而鮮明地揭示了人類大腦認知機制的本質。事實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絕對的客觀,我們只是將那些被我們主觀接受的信息視為客觀真實。
水滸英雄的故事在民間流傳了千百年,其對於中國人集體潛意識的侵襲遠勝於「李雲龍」,故而從這個角度來看,《水滸傳》是具備「主觀的真實」的。
杭州有一處叫做「打鐵關」的地方。坊間傳說當年岳家軍曾在此駐紮,並打鐵鍛造兵器。但是,據專家考證,岳飛並未在此駐兵,當然更沒有打造過兵器了。所謂「打鐵關」,不過是個傳說罷了。
一位叫做哈米的老報人,在探訪了此處後,感慨道:
傳說基於百姓心靈的期望,只要明確告知「這是傳說」,不要含糊其辭誤導後人,是可以允許的。讓美好故事有個具體的載體便於讓人觸摸也是一件好事。
哈米還寫道:
杭州還有許多以岳飛命名的地方,諸如:岳家灣、東新路上七八條之多的岳帥里等等,與岳飛的關係均無史實可據……這是百姓心頭與英雄的斬不斷的連接。人們以與岳飛有關而自豪,所以千方百計拉著這層關係,不管它是否牽強。我們尊重這種心理。
哈米所指出的,其實是「期望的真實」,即雖然並無客觀真實,但人們樂於接受讓自己的期望成為真實。
水滸重在描述中國古代專制社會下,一群江湖英雄的奮起抗爭。飽受官吏欺壓的社會底層民眾自己無力抗爭,自然期望梁山好漢的抗爭是真實不虛的,以為精神寄託。故而,《水滸傳》又具備了「期望的真實」。
毛澤東在論及同為四大名著的《紅樓夢》一書時說:
《紅樓夢》不僅要當做小說看,而且要當做歷史看。他寫的是很細緻的、很精細的社會歷史。
毛澤東當然知道《紅樓夢》不是歷史,卻主動將其視為歷史,顯然,他從《紅樓夢》中讀到了更多的人性真實。因為,小說雖是虛構的,但其根底卻源自作者的生活積累,不可避免地會透露出人性的氣息。
《水滸傳》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中國古代社會專制制度下各色人等心情、心態、心機以及不同層面的心理博弈。從這個角度來看,《水滸傳》又具備了「人性的真實」。
那麼,將一部具備「主觀的真實」、「期望的真實」和「人性的真實」的作品,當做歷史來剖析,列入「心理說史」的範疇,應該是適宜的,而且是有價值的。
事實上,就我個人的感受來說,我們大可以將《水滸傳》作為一部中國人的人性史、性格史來讀。
水滸不是歷史,卻勝似歷史。希望我的剖析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水滸,理解歷史,理解人性。
陳禹安
2016 年11月22 日星期二上午10:43 於小東海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