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烏微仔
偶然投入山居建築,四處觀摩請益,滿腦子都是溫泉街道、合院聚落以及推動書院講堂的願景……,當那些繁複的藍圖逐步付諸行動後,去年以來,工作團隊還為了防治一種小昆蟲,多次慎重其事邀來了專家和學者教授列席,共同進入討論一個非常細微的新議題:台灣鋏蠓。
台灣鋏蠓,說穿了就是平常被我們誤稱的小黑蚊。
鋏蠓其實並非蚊類,體形只像個毫不起眼的小黑點,另一個俗稱反而較為傳神,台語叫牠「烏微仔」,叮在體表上不易察覺,性喜出沒於山間水湄,大凡任何一處人間勝景或養生閑居都難以避其蹤影。
烏微仔有一種特性,黃昏之後自然就會消聲匿跡。
然而每次開完會,總有幾個叮點留在手腕上被我帶回來。
夜裡獨自埋入書房,一燈寂寂,那種癢感便就趁著夜深人靜開始蠢動,等著我來搔它或者冷落它。聽說只要忍著不搔癢,皮膚表面不僅完好如初,幾次之後便能無畏於牠的侵襲;但若是見癢就搔,難免就會越搔越癢,頗像是誤觸一樁心事,即使睡入夢中依然念念不忘。
那麼,是要狠狠地搔它幾下,或是緊抓著紙筆忍下來。
一年來的寫作,往往就是處在這種搔或不搔的懸念中。
烏微仔倘若作為隱喻,人的困境好比就是烏微仔留下的夜晚。
一夜何其短,只有孤單最漫長,來時無聲無影,彷彿突然把你拋擲在全黑的暗室,你不知道那種孤單什麼時候走,看不見它的形體,只知道它在身邊縈繞,誘惑著你來掀開生命的底蓋,把你那些不想說的、無言以對的祕密全都吐露出來。
這本書的主題,正是烏微仔那樣的祕密,藏在某人的衣袖裡。
二十五歲的社會新鮮人,短短幾天親眼看見愛與寬恕的神奇。
三十五歲的孤單的有紀,用他遲緩的身影演出了一場完美的愛情。
然後是四十五歲後的「我」,如何穿越那麼一種深切的愛與悲哀……。
三個故事貫穿人世的艱難,訴說的彷彿就是烏微仔飛過的人生。
過去一年,我的寫作時間雖然不長,倒是穿越了許多個被烏微仔寵幸後的夜晚,整晚常在寫與不寫之間擺盪,在搔癢或不搔癢之間頑抗,如同此刻獨自一人的深夜,緩慢敲打著每個字的音階,時間從睡眠中借來,疲憊從破曉後襲來,這樣的寫作可說毫無僥倖和樂趣--然而生命中又有多少價值是來自文學藝術之外,倘若這條路那麼好走反而就不值得走了。
因此,每每忍到萬籟俱寂,終於還是會果斷地搔起癢來。
這本書也是連續第四年,我和讀者最真實的見面。
我們雖然不在任何地方相遇,卻也總有某些靜謐而溫暖的時刻,譬如現在的閱讀,藉由敘事的節奏或只因為文字本身流露的情懷,使我們每年都能在一本書中相聚並且彷彿進入親密的深談。
若有一天,你忘了聆聽或我不再執筆,想必那時你已對我充滿理解,不再訝異為什麼這樣的人願意回頭寫作。年輕時我曾有過狂野的革命熱情,有過孤高傲世的生存哲學,也曾以為憑我擅長的營商理念便足以睥睨他人;終歸而言,是因為過了中年以後突然惶恐起來的困境中,猛猛然對著自己的價值生出一種強烈的不信任感,才會在四年前某個夜晚悄悄又拾起筆來。
也是因為來自那樣的感觸,今年三月,準備進行最後一篇小說〈最想見的人〉之前,我先用同樣的題目寫了一篇小品送給自己,像是鼓舞著一個馬拉松選手的最後衝刺,給他一瓶水,怕這疲憊的傢伙無以為繼,讓他稍在樹底下擦擦汗,順便上他一堂連我都有點忐忑的諍言。
嗯,大抵就是因為一個人的時間兩人共用,白天的肉體只好頻頻催促晚上的靈魂,非得進行自我毀滅式的折磨才有一瞬間的火花絢麗燦亮。五月時,另又寫出一篇短短的〈離場〉,用來交代我是如何巧妙地偷天換日,才會在煎之熬之撐過五十篇專欄之際,還有餘力促成這本小說和你重逢。
這兩篇散文純屬寫作告白,附錄在書後作為印記,好比就是一部電影的幕後花絮,觀眾都快走光了,粉墨卻還沒卸妝,彷彿捨不得散戲,還對著鏡子喃喃自語:演得還好嗎,我真的可以嗎……?
想要表達的,其實都是藏在心中的感謝之意。感謝這三年來,前後為我寫序推薦的作家周芬伶、賴香吟、陳芳明、隱地、楊照和初安民,以及許許多多主動論書寫評的可愛的陌生朋友們,倘若沒有他們適時給予擊掌,停筆那麼多年後的我恐怕如今還不敢隨意獨行。
這次輪到自己寫序,既不能說些溢美之詞,只好在這裡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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