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WTO,一瓶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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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員經、史、子、集來談酒,念祖兄的新書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台灣的飲酒文化,不知何時起幾乎完全洋化了。紅酒哪個產地的?什麼年分?當年氣候如何?用什麼杯子?醒酒要多久?入口舌尖舌面喉頭領略的層次應如何?老實說,除了嘖嘖稱許,我大都無法分辨。其他如啤酒、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等等,學問也一樣艱深,我只能盲從附和,專心圖醉。
喝東方的酒,品類一樣繁多,但大家聚集賭酒,相對來說似乎不必像喝洋酒那樣充滿知識熱情和科學精神。尤其解嚴以後的台灣,民生富庶,民主遍地開花,喝酒真的只成了交際應酬,三杯高粱下肚,吵吵鬧鬧、從天罵到地,也算是豪氣了。其中夾雜著算計的、騙選票的、吹牛的、賴皮的……;雜質不一,酒喝得不純。
年輕的時候讀古書,早就知道中國知識份子喝酒大都別有懷抱。少年時代和部落附近榮民之家的叔叔伯伯們,結成忘年交,縱酒高歌必唱〈滿江紅〉、〈松花江上〉、〈母親妳在何方〉,漢子們必至涕泗縱流、悲憤交集。我二姊夫是河南人、三姐夫是紹興人、表姊夫是寧波人,逢年過節除了白酒,紹興類的酒一定做底,我猜得出他們的心事。上了大學,臺靜農先生、孔德成先生、屈萬里先生等師長詩、酒、書法、學問與人品交互輝映,更加理解古書中士大夫飲酒的文化意涵。
念祖兄顯然是這個文化意涵的服膺者、實踐者,他的酒始終不離和隨手拈來的經史子集對話。與彭仔、孟夏等好友鬥酒,充滿文史典故的機鋒;而最觸動我的是,他幾則和「老師」交往的追憶。「老師」應該和我姊夫及榮家叔伯們一樣有著相同家國離亂的遭遇。在〈綠螘新醅〉那一篇文字裡,念祖兄提到蔣經國先生逝世周年的春天,他拎著一瓶金門酒廠出的紀念酒去看「老師」。酒瓶和一種名為「搖鈴尊」的瓷器很像,長頸鼓腹,狀若搖鈴。搖鈴者,實即「鐸」也。酒廠選擇此一形制的瓶子盛酒,其視經國先生為民眾之導師、國之木鐸的用意至為明顯。「老師」反覆端詳「搖鈴尊」許久,最後,「不發一語的走到院子裡那兩株梅樹之間,將酒慢慢灑向地面,直到酒盡瓶空」。念祖兄說:喝酒的理由很多,但遇到傷心摧肺、肝腸寸斷的情境時,那酒是不能「喝」的,只能「酹」;他知道「老師」在遙祭經國先生!這一種「家國」襟懷,是傳統中國飲酒文化裡相當突顯的一面,念祖兄字裡行間處處流露這樣的執念,依當前台灣政治社會的主流氛圍,當然是通篇不合時宜。但,這也讓我明白,自己現在喝酒,為什麼老覺得和青少年時代不同,像是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我想,這不單是政治認同的問題,它應該還觸及到文化和歷史深沈焦慮的一面。
我們因此可以跳出對酒本身品嘗或評價的層次,進入飲者的內心世界,並與古今詩文映照。我對西洋飲酒文化的理解不深,不知他們有沒有同樣的文化風景。而念祖兄酒文化的展示,並不以此為滿足。做為一個收藏家,他將盛酒的器皿、喝酒的杯碗,一同放進整個文化象徵的脈絡中。如此一來,瓶子、杯皿的形貌,方圓、高低、寬窄,不但變化無窮,還可以有不同的道德指涉和美感趣味。彩釉的顏色、瓶面的圖案、字款,山水、花果、草木、鳥獸虫魚等等圖繪,無不一一營造出多樣豐滿的文化意象;若再進一步配合飲者庭園的景物、窗外風雪晴雨的牽引,酒國世界大矣哉。
這才是念祖兄論酒文化的全貌,還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至於我,一個台灣原住民卑南族的後裔,別說西洋更遑論中國,我們都沒有那麼複雜細緻的飲酒文化;對我們來說,醉翁之意真的「只」在酒。那年,我中華民國好不容易擠身進入WTO,卻讓國內米酒從二十塊錢漲到一一○塊,大大影響同胞飲酒的權益。布農族人常困惑地問:「WTO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厲害?WTO一瓶多少?」布農族發音將「瓶」讀做「ㄅㄧㄥˊ」,聽起來很是可愛。同胞們喜歡開玩笑,故意把「WTO」牽拖成「XO」的弟弟。看來,在我們原住民族人的眼裡,或許飲酒這件事真的不必那麼沈重,更不必有什麼「家國」的懸念;舉杯,以食指沾酒,敬天、敬地、敬守護神之後,一乾而盡。原汁原味,毫無雜質;一心不亂,歡喜入醉,應該也是另一種幸福吧!
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監察院副院長),二○一六年五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