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些徘徊不去的疑惑
收在這裡的文字,多是近幾年來發表過的作品。長短不一,格式也不盡相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寫的是一些經常徘徊縈繞,像蚊蟲環舞螫咬,激我不斷思索扒搔的疑問,譬如愛情、快樂、夢、記憶、旅行、生死、閱讀和寫作等,都是我一寫再寫的題材。
對我,這些都是有趣的問題。說問題其實不完全正確,因為問題尋求解答。而這些問題其實是無解的,或者說我並不在求解(起碼不是科學式的解),毋寧只是獨自把玩的心靈遊戲。像某天來了一個念頭,好比「愛情是什麼?」然後意識像個撿到了球的小孩開始踢這球玩,一下遠,一下近,一下左,一下右,不亦樂乎,如鹿橋〈明還〉故事裡那個玩月亮的小小孩。最後就玩出了這些文字來。
然這不是本輕快的書。充滿好奇,繞一個又一個主題遊走不絕,像是遊戲,卻也很認真在看,在想。大多散漫隨興接近手記,用的是一種解構式寫法,好比把一隻漂亮陶瓶摔碎了,再一片片揀拾破碎迎光照看,重新拼湊。你可能覺得最後讀到的是一篇篇破碎的東西,確實,手記便是這樣。我只希望這些碎片能在你心中組成一個完整的,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因為我的目的不在提供「答案」,而在呈現檢視和思索的過程。這裡我請你同我閒步漫遊。
愛情是本大書,寫不完。它有許多面向,似簡單又複雜,說不清楚,讓人難免好奇。我的長篇《迴旋》和短篇小說集《當愛情依然魔幻》,便嘗試勾勒。而許多年後再來寫愛情,除了原本好奇之外,和讀到的幾本書有直接關係,首先是羅蘭.巴特《戀人絮語》和奧塔維歐.帕茲《雙重火焰》,其次是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和裴娜樂琵.費茲傑羅《藍花》。這些書都很奇特,風格各異,並排對照很有意思。尤其是《雙重火焰》(副題「愛情與愛慾的幾何學」),讀得我直畫問號,邊讀邊質疑駁斥。本想寫一系列許多篇,但在寫的過程當中逐漸悟到愛情這東西,適合以詩以小說來表達,或者是散文也好,但宜柔軟抒情,若是強以知性分析的方式來寫便索然無味了。《雙重火焰》儘管精闢,我得說讀到後來覺得前言最好看,因為帕茲談寫這本書的曲折過程,沒有龐大高深的詞彙,平實動人。至於我,寫了好幾篇凌亂蕪雜意圖一網打盡的草稿,怎麼整理都不滿意,最後只取神髓,精簡成兩篇。不談愛情哲學,只平心細看愛情面相,講些人間小故事。上面那些可愛的書結果提都沒提,因為屬於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寫法。
有一段時間,我不斷在想快樂的問題。因為情緒容易低落,常為大事小事氣惱憂傷。環顧左右,觀看世界,所見多是負面(如我母親曾經責備我的),譬如忙碌過勞焦慮的現代人,譬如天災人禍無窮的新聞報導,譬如種種不公不義,覺得世間醜惡人生無趣,不知大家這樣疲累所為何來。於是思索快樂的本質,人生的究竟。也就是,徒勞做吳剛伐桂的事。
做夢和記憶都有關大腦,我一向就對意識、潛意識和智力、想像力、創造力,以及腦神經科學這些東西感興趣(《雙重火焰》裡談到意識和腦神和情緒間的關係,發現我們以為的「我」其實是非常渺茫虛幻的。去看我們的夢和記憶,更讓人對這彷彿主掌大局的自我這個東西無限困惑。
看書和寫作也是常想的,近年來尤其,有時覺得看書和寫作虛假,甚至虛無,質疑兩者的價值。問題在,我的生活離開不了看書和寫作,質疑這兩件事,便等於質疑我的生命本身,腳下抽空,沒有立足之地了。並非否定自己走的路,只是無法避免自問是否走對了,走得最好。也許不管一個人怎麼選擇,這問題總是免不了的。怎麼活才是最好?我似乎從來就在這問題上打轉出不來。這裡幾篇只淺淺觸及,像駕激流裡的一葉輕舟,努力操槳,卻只是打旋,到不了對岸。
值得一提的是〈我想看見遠方〉和〈一切都這樣隱晦〉兩篇,風格稍異,是有心脫離知性敘述走向抒情,走向詩。我愛讀詩,只恨自己沒寫詩的本事。退而求其次,寫詩味散文。其實寫作初期寫過一些詩性散文,後來不知為什麼漸漸就沒有了,也許是太信仰思考,給知性邏輯綁架了。然而不知不覺間磁場開始倒轉,覺到了理智的不足(唯獨這裡還是想個不停),經科學處我便覺得比談愛情好看)。有時留心自己的意識活動,觀察理智14想要掙脫,放手讓頑野的心去自由馳騁,於是有這兩篇。寫時有如生翅,御風而行到了一片水草豐美的野地。
此外,〈揀拾昨天〉原是《時光幾何》再版序,對手記體裁有簡要說明,同時觸及記憶和如何呈現真實的問題。〈阿拉斯加的向日葵〉、〈你我相逢在零機率邊緣〉、〈當閱讀虛無症發作〉和〈有一天當你真正開始活〉四篇,原是在《聯合報.文學相對論》與凌性傑對談的短文,直接輕快,節奏迥異其他。這五篇呼應主題,也一併收入,放在〈回聲〉部分,作為參考。把舊書自序收在散文集裡,這是第一次。
整理書稿時逐漸感到想得太多太玄,讓這書有些沉。
有誰要傷這種無謂腦筋,看這樣一本書呢?
也許有一二好奇或知心人吧,我不知道。只知道寫時充滿了冰雪長冬的陰鬱和雲破天青的歡愉。為此,以及那少數人,無論如何,值得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