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仁山智水:為舊經典打開兩扇新視窗
當內人曼麗說她想寫一些談《論語》的文章時,我並不感到驚訝,因為出身台大中文系、當過高中國文老師的她,對《論語》和孔子本就會有一些別於常人的感受;特別是在浪跡人間、年過耳順後,就像惟信禪師的參山水禪,幾經現實生活的洗禮與辯證,體悟更是不同於年少青衫時。她說她要擺脫傳統窠臼,用一個普通家庭主婦的眼光與心情來看《論語》和孔子,反璞歸真,希望呈現的是一個如你我一般有血有肉、自自然然、平平實實的孔子,並把《論語》裡的說辭或教條落實到現實生活裡,用家庭主婦的觀點和經驗來理解與檢驗。
這個構想相當不錯。在寫作期間,她曾拿一兩篇讓我先讀為快,我看了以後,最大的感想是:「我也想談談我對《論語》和孔子的看法。」於是,我們很快得到一個結論:兩人合寫一本書,《論語雙拼》就是這樣孕育而生的。既然名為「雙拼」,那就好像油雞與燒鴨,雖然系出同門,但卻風味不同;我們談的雖然是同樣的《論語》和孔子,但看法顯然也仁智互見,基本上是一種「各言爾志」,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不過我覺得這樣反而能讓我們更接近真實,因為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人都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觀照,每本書都可以有不同的讀法與理解;更多的角度與讀法,不是要製造紛亂,而是想讓《論語》和孔子的樣貌顯得更豐繁,也更貼近現代人的生活。
我個人對《論語》和孔子的看法也幾經更迭。高中時代讀的是被列為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的精選版《論語》,也許是必讀、必考的教科書,所以反而沒有太多自發性的、想進一步去理解的興趣。大學時代曾主動而認真地讀了《莊子》、《老子》、《六祖壇經》等,但卻沒有好好再讀過《論語》。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對《論語》和孔子浮生反感,因為我所學的醫學、還有當時迷戀的精神分析,都聚焦於身體的異常面和精神的黑暗面,它們讓我相信從異常與黑暗的周邊角度切入,是理解問題、求得真知的有效途徑。但孔子卻「不語怪力亂神」,對異常與黑暗的東西毫無興趣,只在意如何「成聖成仁」與當「君子」;兼因目睹社會上有太多「滿口仁義道德,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假道學、偽君子,所以很自然地認為《論語》和孔子的那些觀點是過時、天真、不切實際、浮誇的,甚至是迂腐、有害的。
但就像一切都難逃變化般,隨著人生的起伏轉折,我對《論語》和孔子的看法也慢慢發生了轉變。除了生活閱歷讓我多長了些智慧外,更重要的是來自下面經驗:當我想對自己的子女和青年學子談論什麼是「自我追尋」和「生命意義」時,我所舉的竟都是正面的、光明的、可以激勵他們、讓他們效法的人與事,這不正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所說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嗎?當然我也會觸及人生的黑暗面、殘酷的現實、人性的狡詐等等,但談得不多,因為總覺得對它們有基本的認識即可,又不是想當「壞人」或「病人」,談那麼多做什麼?就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了解到孔子的「不語怪力亂神」、「見不善如探湯」、「就有道而正焉」、「里仁為美」等等,並非膚淺、鴕鳥、迂闊,而是一種嚴肅的抉擇:在光明╱黑暗、樂觀╱悲觀、善良╱邪惡、愛╱恨、快樂╱痛苦的二元對比中,他選擇了光明、樂觀、善良、愛、快樂,也就是下決心用正向的心態來看待自己、他人、人生與社會。
這其實也是當今成為主流的「正向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的基調。正向心理學所關注與強調的六種美德(智慧與知識、勇氣、人道與愛、正義、修養、心靈的超越)、二十四種特質(好奇心、樂於學習、判斷力、原創力、社會智慧、高瞻遠矚、勇氣、毅力、真誠、仁慈、愛、責任、公正、領導能力、自制、謹慎、謙虛、對美的欣賞、感恩、樂觀、信仰、寬恕、幽默、熱情),也都是孔子所關注和強調的,而在《論語》裡也都做了很多探討。我以為在中國過去的諸子百家中,沒有一個人、一本書能比孔子和《論語》對此有更大的涵蓋面,孔子可以說是中國第一個正向心理學或哲學大師。
這也是我這個知識遊民在一年前重讀《論語》,然後又發而為文的出發點與著眼點,我想從正向心理學的角度去閱讀、理解與闡述《論語》和孔子,並賦予他們新的生命與意義。既然是「正向」,那我談的當然就是正面的啟發。每個人都受限於他的時代,孔子既然是人就無法例外,他的某些觀點從今天的角度去看是不合時宜的,甚至是不當、不對的,但我不想談它們,這不是什麼「為賢者諱」,而是我的一種「正向選擇」,因為覺得多談無益,更不想像某些人自己提不出什麼好觀點,卻專以奚落、指摘死去的祖宗為樂、為榮、為業。
對於《論語》和孔子,我妻子有她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而每個讀者在看了之後又會有各自的看法。「仁者見山,智者見水」,在閱讀的光影中,我們閱讀的其實是自己生命的光影,但希望這些光影能使《論語》、孔子還有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顯得更豐繁與深邃。
王溢嘉
二○一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