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不得其所:身份錯置
鞋子本身並不髒,但把它們放在餐桌上就變髒了;食物本身不髒,但將炊具留置在臥房,或者事物濺汙在衣服上,就變髒了,同樣情形有客廳裡的衛浴設備;放在椅子上的衣服。--道格拉斯,《純淨和危險》
許多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都有著它們相對應的規則與秩序,鞋子可以安置在鞋櫃上,卻不得放在餐桌上。我們被告知,一切事物都有恰切的安置之所,安身之處,這裡本身就暗示了經過歷史和經驗的層累下來,潛移默化在社會中的一系列行為規範,當某件事或者人不再安守在它本該在的地方時,他們就有所「逾越」(transgression)。人類學家道格拉斯指出,通常當人群、事務和言行舉止離開了社會預先存在的分類系統,被視為「不得其所」時,會被形容為污染與骯髒。當這種社會預先存在的分類系統越頑固,這些不得其所之物越會遭到既有秩序得益者的惱怒與排斥,本書的主角就是這麼一群不得其所的逾越者(transgressor)──陸生。逾越就是指「越界」,它與「偏差」不同,逾越的這條界線在本書裡是一條政治與文化的界線,現代與傳統的界線,國家與天下的界線,他們遊走在邊界的兩邊,不受固定規範的束縛。逾越者的逾越行為可能是蓄意而為,也有可能不是,但重要的是,在邊界兩邊遵從既有秩序的人,視這群不安分的干擾人為逾越者。
「來臺灣唸書,是我做過最有勇氣的一個選擇。」當我在訪談一位來臺已滿一年的陸生的時候,他如此說。當時的我,心裡為之一驚,這不正喊出了眾多陸生的心聲。勇氣,沒錯,回首當初選擇來臺灣唸書,父母的擔憂,朋友的懷疑,自己的質問,最後跌跌撞撞,還是抱著滿腔的熱血來到這裡,要不是那份尋求改變的勇氣,我想我也不會站在這個美麗的島嶼上。
短短的海峽,橫跨在臺灣與大陸之間,它不僅阻隔了一個島嶼與大陸,更因著歷史的陰錯陽差,阻隔了彼此的交流與瞭解。身居兩岸的我們都天真地以為,彼岸的他們仍舊是上個世紀的模樣,殊不知,早已物是人非。
陸生帶著想像的臺灣圖景而來,也在飛機著地的那一刻開始破碎;隨著時日加長,陸生在努力融入臺灣社會的過程中,懷疑、質問、重釋,一步步,一點點,重新編織起那張屬於自己的臺灣夢。
第一個半年,我面對臺灣的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用筆桿記下自己經驗到的兩岸差異,收錄在《台灣,你可以更讚》一書中。而今,邁入了在臺的第三年,兩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但足以改變一個人,這本書寫的就是包括我在內的陸生在臺灣的改變。
這本書,是三個關於陸生的研究,前前後後歷時近一年的時間,兩百多位陸生參與其中。為什麼要進行這項吃力不討好的研究呢?我想,最大的原因莫過於我的疑惑。
2011 年,我成為了臺灣第一批「陸生」,在臺就學,在開始的半年時間內,現實的臺灣深刻地衝擊著我的臺灣想像。成為陸生,在想像的寶島上求學,是令人振奮與期待的,然而現實的臺灣圖景衝撞卻又使人焦灼,感到失落。剛來到的時候,我碰上了女子排球世界錦標賽在臺大體育館舉行,我興致勃勃地與所有陸生一道,每逢中國隊的比賽都舉著五星紅旗到現場搖旗吶喊,唯獨中國隊與中華臺北隊的場次無一陸生前去。在舉著五星紅旗招搖吶喊的時候,我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內心翻騰的是熾熱的國族
情感,這與從小接受的兩岸為同一中國的國族教育是不一致的;而在迴避大陸與臺灣代表隊賽事的行為裡,又何嘗不是在進行自我審查,警告著自己,凡事放到兩岸的架構下,它就不再是它原本的,它更多了一道政治的光圈。
臺灣,於我而言,是「家」還是「國」?「同為華人,可能兩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在某個港口擦身而過,今時今日,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我們卻無法溝通,更走不進彼此的內心,因為生活細節、社會事件到國族認同,全球化的時代,我們卻自活成了一個孤島,無論線上線下」,我的一個陸生摯友在臺灣的第三年,如此地訴說著她的內心。
陸生的臺灣經驗讓他們經驗到「陸生」標籤的複雜性,也給陸生帶來「五味雜陳」的「中國」思考。抱持著都是「一家人」情愫的陸生,初來乍到,迎面而來的是現實臺灣的好與壞,因著學習生活的需要,時間加長,陸生選擇融入臺灣社會,卻迎面受到兩岸政治局勢的挑戰,不僅是一直視為祖國的大陸,甚至被嚮往為民主自由聖土的臺灣社會,都對其忠誠性產生了質疑。「我是誰」以及「中國應該如何界定」成為了陸生反思的議題。臺灣社會對陸生偏見、誤解等劃界區隔待遇,在面對臺灣人的時候,「中國」作為他們與生俱來的背景色,被貼上「陸生」的身份標籤後的他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的身份問題,直面自己在臺灣社會遭受到的境遇。
在文化上,陸生一直把臺灣視為一個同樣具有「中國」原鄉的群體,或是一個處於地緣「中國」之外的具有血緣關係的使用同一符號語言的群體;然而在政治上,文化與血緣都被消解在認同中,「陸生」作為臺灣社會給予的特定身份名稱,就已經反映出臺灣社會對於這一特殊群體的劃界。在這一標籤下,期待與偏見並存。
不過,有趣的是,陸生在融入臺灣社會的過程中,一直不願放棄以「家」的情感來理解臺灣,而非以「國」的差別詮釋臺灣。陸生所經歷和面臨的這些問題,僅僅就只存在於兩岸之間嗎?
當把眼光放眼全球,不難發現,歷史是如此喜歡愛作弄人,不僅僅陸生,早從清末民初開始,那些漂泊在外的海外華人也同樣遭遇到一樣的處境。當我們把陸生的議題納入全球化下的華人流動脈絡下進行思考,重新審視「何為中國」以及「誰是中國人」的問題,即有關國家疆界、華人文化與身份認同的議題,是對「中國」的國家與文化意涵進行區辨無可迴避的部分。
有趣的是,過去關於海外華人的社會科學研究發現:對海外華人而言,因與生俱來所背負的社會、歷史、文化脈絡背景,無法將「中國」視為一個完全外在於自身的對象,但同時他們也無法如同未跨境到海外的中國大陸人一樣,以自家人的身份去述說「中國」,簡而言之,在界定自身與中國的關係的時候,「華人」與「中國人」的連結一直都存在著,但也模糊。這一點上,陸生跟海外華人一樣,都希望能夠找到一個恰切的身份概念來定義自己,卻始終難以實現。不論走在哪裡,我們都能夠深刻感受到
「中國人」的存在:當我們開始選擇向當地社會融入、釋出其誠意時,往往會因為其「中國」身份備受質疑。當陸生站在臺灣這片土地上的時候,其尷尬的身份位置使得他們不得不思考自己的身份問題;這與那些匆匆過客的中國遊客非常不同,對於他們而言,並不存在這方面的困擾,「中國人」的身份是無可置疑的,正如那些移居在海外的華人在未離開母國之前一樣,並不存在身份上的困擾,但是跨境離開母國之後,如何在國界模糊或之外的地區保有舊有的身份認同,則會受到挑戰。
從橫向來看,陸生在臺灣所遭遇的身份認同的議題,對於重新思考兩岸關係及其「中國」概念頗有助益。大陸幅員遼闊,所包含的族群各異,在歷史、文化、社會等層面都有極大的差異,如何在這種多族群多元文化的社會中進行名為「中國」的統一化安穩治理,是考驗著政府當局的大問題。臺灣問題與大陸的西藏問題、新疆問題具有一些共同之處,當人們所接受的認同教育與現實的文化族群意識存在落差甚至衝突之時,社會的各種情緒、衝突便會滋生。因此,本書借陸生議題的點,希望敲出一個面,藉由重新思考陸生在兩岸關係之中經歷的認同考驗,直面當今社會中的多元議題帶給我們生活最直接的挑戰。
很多時候,我不斷地追問自己,在臺灣所經歷的這些認同衝擊、認同思考乃至認同重設,破舊立新,這一過程是相當不容易的,焦慮、掙扎、恐慌、矛盾,各種不安的情緒張力往往把人逼得無處可逃,這是圖啥呢?
我很珍視這種先苦後甜的感覺,甚至常常在追尋。每一次的衝擊和反思,都不斷地讓自己看到身上習慣了的「自以為是」,有時候我感覺自己被大國思維寵壞了,覺得自己真是根蔥真是根蒜,我這麼想這麼理解的,別人亦是如此,少了一份從容的觀望,缺了一份悉心的傾聽,丟了一份真誠的尊重。我不喜歡旅行,因為匆忙的遊客總是忽略了太多與那塊土地的情感連接,所以我喜歡長久地在一個地方,這也是當初我選擇來臺灣的原因,這份苦,真可是自找的。
曾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的蔣斌老師把酒相談,席間他也提到這種陸生在臺灣所遇到的認同衝擊的議題,我很是讚同他的想法,他說,為什麼陸生來到臺灣會有這種認同衝擊呢?難道臺灣學生到大陸就不會有同樣的衝擊?從一個方面來講,正是兩岸關係隔閡所致,這種衝擊從短期來講,可能會讓個人不適,也可能遭到社會的一些負評,但是從長遠來講,這是正視兩岸不同社會文化的開始,落差帶來重新的思考,帶來多元的尊重,這將造福於未來的兩岸關係發展。
伴隨著自身經驗上的很多疑問,我的指導教授黃光國博士以韋伯(M. Weber)之語勉勵我,對於一個研究者而言,他必須明白哪些事情是對自己而言是最為重要的,研究的意涵就在於研究者以其整個生命找出對其重要問題的解答。身為陸生,這一臺灣社會之邊緣群體的這番感受,於我而言正是有價值的議題。
胡俊鋒 誌於臺大心理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