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卡夫卡致敬(摘錄)
卡夫卡,《城堡》這本值得矚目的傑出小說及其同樣出色之姊妹作《審判》的作者,於一八八三年生於布拉格,出身自一個說德語的波希米亞猶太家庭,於一九二四年死於肺結核,享年僅四十一歲。他的最後一張肖像,攝於他死前不久,看起來更像個二十五歲的男子,而不像是四十一歲。照片上是一張害羞、敏感、深思的臉,黑色的鬈髮低低地長至額頭,一雙大大的黑眼睛,既帶著作夢般的眼神又炯炯懾人,直而下垂的鼻子,雙頰帶著疾病的陰影,嘴唇的線條異常細緻,一個嘴角漾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這個表情既天真又睿智,讓人想起筆名為諾瓦利斯(Novalis)的哈爾登貝格(Friedrich von Hardenberg,1772-1801,德國浪漫主義時期詩人),天使般的神祕主義作家,尋找「藍花」的人。諾瓦利斯也是死於肺結核。
可是,雖然他的凝視讓我們把他想成來自東歐的諾瓦利斯,我卻不想稱卡夫卡為浪漫主義作家、神馳於神祕經驗的作家或神祕主義作家。就浪漫主義作家來說,他太過明確,太過寫實,太過依戀生活以及生活中固有的單純效用。他的幽默感──一種複雜的幽默感,為他所特有──對一個神馳於神祕經驗的作家來說太過明顯。至於神祕主義:他在和史泰納(Rudolf Steiner,1861-1925,奧地利哲學家)的一番對話中的確曾說過,他自己的作品讓他了解了史泰納所描述的某種「先知狀態」。而他把自己的作品比喻成「一種新的祕密教義,一種猶太教的神祕哲學」。但他的作品沒有先驗哲學那種熱烈沉重的氣氛;感官沒有過渡至超感官,沒有「逸樂的地獄」,沒有「以墳墓為新婚之床」,也沒有真正的神祕主義者所慣用的其餘詞彙。這些他都不感興趣;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諾瓦利斯的《夜之頌》或是他對死去之未婚妻蘇菲的愛都不會吸引卡夫卡。他是個作夢的人,他的文章在構想和形式上往往如夢一般,就跟夢境一樣帶有壓迫感、不合邏輯、而且荒謬,是真實生活的奇怪影子。但他的作品充滿了經過縝密思考的道德觀,一種嘲諷、挖苦、經過絕望地縝密思考的道德觀,追求正義、善良、以及上帝的旨意,用盡全副力量在努力。這一切都反映在他的風格中:一種本著良心的、坦率得奇特、客觀、清晰、而且恰當的風格,其精確、幾近官方的保守主義讓人想起史提夫特(Adalbert Stifter,1805-1868,奧地利作家)。是的,他是個作夢的人;但他在夢中所渴望的並非一朵綻放在神祕之境的「藍花」,他渴望的是「平凡的福分」。
這個詞出自本文作者年輕時的一篇故事《托尼歐.克羅格》(Tonio Kroger)。從馬克斯.布羅德那兒,他是卡夫卡的朋友、同胞和最佳評論者,我得知卡夫卡很喜歡這篇故事。卡夫卡處於一個不同的世界,但身為東歐的猶太人,他對於歐洲市民階層的藝術和感受有非常精確的概念。或許可以說,促使一本像《城堡》這樣的書誕生的「遠大抱負」,在宗教的領域內相當於托尼歐.克羅格身為藝術家的孤立,他對人類單純感受的渴望,他對於市民階層所感到的良心不安,以及他所愛的金髮、善良與平凡。也許稱卡夫卡為虔誠的幽默作家,會是對他的最佳描述。
這個組合聽起來有冒犯之意,而組成這個詞的兩個部分都需要加以解釋。布羅德說,福婁拜晚年的一則軼事一直深深打動著卡夫卡。福婁拜這個知名的唯美主義者,他在強烈的禁慾中犧牲了所有的生活,獻給他虛無主義的偶像──文學,有一次跟他的外甥女柯曼維爾夫人去拜訪她熟識的一個家庭,一對強健快樂的夫婦,被一群可愛的小孩所圍繞。在回家的路上,《聖安東尼的誘惑》(Tentations de Saint Antoine)的作者陷入沉思。和他外甥女沿著塞納河步行時,他一再重提他剛剛瞥見的那種自然、健康、愉快、正直的生活。他一再重複地說:「他們活在真實之中!」這位大師的信念是為了藝術而否定生活,從他嘴裡說出的這句話完全捨棄了他本身的立場──這句話是卡夫卡喜歡引用的。
托瑪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