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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暗黑•金屬•奇幻，一種現代新型小說的發動

　　在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Guin已然貴為奇幻經典的【地海傳說】系列裡，最使我感到興趣的始終是人與自身（乃至於一族一地的歷史）漫長不祥的陰影以及漫舞一般的暗黑對話（對抗甚或對決）的過程──

　　尤其第一部《地海巫師》少年雀鷹經過長久的逃亡與追逐，終於懂得「轉身」迎接自己種下（開發）的龐大邪惡，最後成為「舉世諸島之大法師」格得。勒瑰恩是這麼描寫的：「……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為一個人：一個瞭解整體真正自我的人……」如此細膩豐饒又深情的辯證，教人心動。然則，豈止是少年必須與本身的暗影面對面，實際上成人更需要如此，尤其是在日復一日的齒輪化生活、以及某種作為人（成熟之人）過度優越的認知都使得自身內部的惡意魅影一樣的漲大起來且不自知。而終究我們都逃不開自身的暗影，終究得堂堂正正、遍體鱗傷地與之長久地相處與協商。

　　我以為，【地海傳說】系列早已走到奇幻小說最遠的那一點上，它不但追究此一類型的現實性，同時也擴大奇幻的格局，使得原來輕巧流行娛樂的奇幻文本登上堂奧境地，擁有深刻的嚴肅思考。勒瑰恩的成就實在是傲視群倫的。

　　另外，被譽為日本奇幻文豪菊地秀行那一系列風行的《吸血鬼獵人D》也是我少年時衷心眷戀的奇幻文本（當然了我是從他跟漫畫工作者細馬信一合作的漫畫《魔界獵人》、《魔界學園》開始追起，乃至於後來的動畫《吸血鬼獵人D》，其另一賣點就是天野喜孝的繪畫表現著實精絕，將D的妖異魔力悉數發揮出來）：D的設定，那超凡脫俗的劍藝，加上掌心的人面瘡與身為神祖德古拉直系血親的設計，當時都是頗為新鮮活辣的，特別是菊地筆下相當武俠化的大器格鬥畫面，更是讓我心癢難熬。

　　不可或忘的，還有安．萊絲�Ann Rice包含已經改編成電影的《夜訪吸血鬼》、《天譴者的女王》等等在內的【吸血鬼紀事�The Vampire Chronicles】（共七部，目前台灣已翻譯到第五部《少年吸血鬼阿曼德》），那是有著金屬音樂感的癲狂小說，記述著千百年不死的吸血鬼系譜如何各有懷抱地存身於人類世界，尤其是分外想過人類生活的黎斯特（也就是《夜訪吸血鬼》電影版裡布萊德．彼特�Brad Pitt飾演的角色）到了第四部《肉體竊賊》居然還被人盜走吸血鬼身體，遂要展開困頓離奇的奪還肉身之旅……

　　在安．萊絲宛如金屬切割刀一樣的文字調度裡，情慾、人物的處境皆以最暴烈的形態現出，各種在一般道德水準被歸類為變態的諸種愛欲模式，輪番上場，讓人眼睜睜地看見盛宴一般的華麗大匯演，然於被認定的邪惡描繪中卻依然有著稀罕的感傷與溫柔。這位把吸血鬼社群寫活且寫得極之有深度的（和如今風行的淺薄可笑的吸血鬼小說截截然不同）教母級小說家，也是我心之所嚮的啊。

　　一向自豪為武俠人的我，其實不得不感謝這許多武俠以外的類型對我的幫助。在別的領域裡我總是學習到更多有助於活化武俠的能量與本事。唯我原來有點下意識的排斥自己的小說不被冠以武俠之名。但打從2011年出版《天敵》以後，歷經2012年的《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乃至2013年的《七大寇紀事》，我深深地察覺到武俠在當代固著一般的自我封鎖性，不管是什麼刺激都要一律被排除。即使有一票書寫者本著對武俠的大熱情積極地把武俠的邊界破碎，欲再往外延伸開去，但整體的氣氛依舊低迷，普遍的刻板認識（諸如武俠必須塑造大俠有濟世大抱負等），使得武俠的再定義性愈發地縮減，毫無開展的可能。因此，或許已然來到必須為武俠找其他定位、其他名謂的緊要關頭了。

　　這本《幻影王》當然看得到跨各種類型具有幅度的整合，除了這裡稍早提到的奇幻文學領域之外，章節名稱明眼人也都知曉我正在向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致敬頂禮吧。但我並不以為《幻影王》是拼湊或試驗，相反的，它已經是一種不得不整體起來的完成式書寫。主要是這幾年以來，我始終全心全意從各種文類、文體不斷吸食精華，再整合成自身的書寫技藝，企圖給予武俠更多的宛如大變態一般的新路徑。唯無論我是如何如何的武俠本位主義，但說到底，如同《幻影王》這樣的小說，有多少人會相信、接受它是武俠呢？或者從另一個方面來想，難道它不是更為接近奇幻、推理乃至於懸疑、驚悚等等類型，甚至推前一點的說，難道《幻影王》不是更適合亦更需要一個嶄新的小說類型名稱嗎？譬如暗黑金屬奇幻？

　　是的，關於暗黑金屬奇幻──我不敢掠美，這六個字係奇異果文創創意總監劉定綱讀完《幻影王》為其訂下的基調──其實相當有力且又符合《幻影王》奇想異端的暗市設計，以及氣氛陰鬱暴力、鬼影幢幢的文字質感，乃至於小說人與自身暗黑深切對話對決的主題。原本在《七大寇紀事》出版，我已無意於後記再對自己寫完的小說多嘮叨些什麼，總覺得過度預設讀者們毫無能力適應混血變體現代新型小說的誕生是太過看輕瞧低閱讀者的應變能力與眼界。不過，既然劉總監這般有創意且大方地把這個新詞語遞來，我身為《幻影王》書寫者自然得老老實實為這個詞語下一個明確定義，亦即：「以具備金屬感的文字風格，在奇幻小說性質的世界觀裡，專注地對人心裡無所不在的暗黑對話的現代新型小說」。

　　那麼，諸位眼下的《幻影王》就是在浩蕩書海裡的第一本暗黑金屬奇幻小說。這也許並不是什麼歷史性的時刻（畢竟稍微願意多讀一點書的人都知曉書市每年生產的各式新型小說或定義何其之多）。但我熱烈地希望，此一暗黑金屬奇幻風格的發動，不只是我在做而已，還有更多的書寫者願意加入、投入，甚至豐厚此一類型的龐大將來。是啊，我殷切地期盼，暗黑金屬奇幻不只是幻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