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出身是平凡的,他的教育是曲折的,他的天份是非凡的;但是他具有無窮的精力及無比的自信,使他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領導人之一。他是中國傅統歷史上的運用超大的權力時既不高明也不理想,但卻能藉由他們自已的特質與擁護者及隨扈的力量而能有效平息批評聲浪的可怕領導人之一。毛澤東當時的一些作為或許是不必要的,而且正是因為他本人,才使得他所追求的社會與經濟變革的願景無奈地變成與暴力及恐懼糾纏不清。就是因為他的言語和堅定的意志,動員了數百萬中國人民,但是即使他們當時願意如此做,這數百萬人民卻找不出方法來抵擋在他們周遭環繞的磅礡風潮。
那些遭過毛澤東暴行的人憎惡毛澤東死後的崇高聲望,而那些從毛澤東的政策與理想中得到好處的人仍然景仰他,或者至少懷念他所造成的那種令人敬畏的力量。雖然他所選定的政策一直顯示出不一致性--也就是毛澤東所稱的「矛盾」,但是直到最後,確實只有身體的衰退及體力虛弱才能夠擊倒他。
這本書的一個目的,在於透露毛澤東如何能夠爬到高層,並維持他不尋常的權力達如此之久。在這場戲碼中,環境因素當然是固定的,而旁白者則想要介紹一些重要的、能讓任何讀者明顯毛澤東思想的背景資料。中國與西方的歷史學家慢慢地將毛澤東拉回平凡人的層次,並去除支撐他地位的迷思,但是他們也經常佩服毛澤東與其家人、朋友及親信助理間的關係;而毛澤東自已年輕的著作、詩詞、重要的演講之原稿以及許多留下來的信件,幫助我們深入他的內心。但是毛澤東許多更狂放不羈的想法,以及他為了完成這些想法所投注的巨大心血,將歷史學家帶入一個的境界,在此境界中原有良好效果的研究方法卻無法發揮作用。
我認為毛澤東最在行的那個謎一樣的競技場,就是井然有序的反面--混亂胡鬧的世界。在歐洲中古世紀,通常大戶人家都會選出一位「胡鬧的領主」。這位被選中的人必須主持那些被用來顛覆與嘲弄社會與經濟層級的袒期狂歡會。最受喜愛的領主的胡鬧時間是在耶誕節慶的十二天期間,但他們也可能主持其他節慶或神聖節目。當短期間的主持胡鬧工作結束後,正規事務之秩序將會回復;胡鬧的領主將回到他們的領地,社會高層重新回復他們平常的地位。
在我們所熟悉的歐洲事例中,胡鬧的期間必須被嚴格限定,而整個活動進行的用意必須是輕鬆的,但有時胡鬧領主所設計的點子,仍從狂歡的領域蔓延到政治的領域。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就曾寫到這類「混亂的高聲胡鬧」,並認為如果這個製造胡鬧的目的要落實的話,就同時要有壓制它的需求和準備。在十七世紀,有些教會人士將胡鬧領主的名稱運用到奧立佛.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2】身上。這個名詞後來變成帶有性交的隱寓,例如在十六世紀的約翰.黎里(John Lyly)【3】的戲劇《安迪彌恩》(Endymion,希臘神話中月女神喜歡之英俊牧童)中,這位英雄朗誦:「『愛』是胡鬧領主,並將耶誕節放在我的隊伍中。」類似顛覆方式也出現在許多其他歐洲社會中:在有些社會,學徒們在一兩天隨性的日子中,接替師父的工作;在其他社會中,性別角色可以對調一天,女性接任那些原本只讓男性從事的工作,並模仿性的言行舉止。中國思想家也喜歡地位顛倒的矛盾性,這種以機智風趣或難堪諷刺的方式可以戳破虛倫並使茅塞頓開。雖然備也們沒有指明原因,但他們了解隱含在顛倒事情當中讓人昏頭錯亂的可能性。對中國思想家而言,胡鬧錯亂的觀點經常是隱藏在秩序的概念之中,因為他們是天生的辯證學家,而且了解到每一件事情本身都含有反面的成份。
毛澤東的可怕成就,就在於他能掌握此種來自古代思的創見,並將它們與從西方社會主義思想所抽離出來的成分加以結合,一起利用來將原本有所限制的胡鬧概念,在動亂時期無限地延伸成長期的冒險家行動。對毛澤東而言,舊有貴族豪門絕不應重新掌權;他覺得他們不是他的較佳選擇,這個社會是靠著剷除他們而解放,他也認為事情的秩序絕不能被回復。不會有第十二個夜晚【4】來結束耶誕假期,大多數人的意志在毛澤東來看是薄弱的,他們承擔改變的勇氣少得可憐。所以毛澤東藉由為他的國人思考,來為他們達成不可能的任務。胡鬧的領主不是一個會因為受到傅統觀念批評而退縮的人,他自已的萬能感已經變得太強了。
【1】編按: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974),英國詩人。在英國內戰期間(一六四二年至一六四九年),他的革命激情使他在詩壇沉睡了近二十年。
【2】編按:奧立佛.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國政治家。在英國內戰期間,他站在國會這邊,領導民眾擊敗保派,並將英王查理一世處死,廢除君主制而建立共和制度。一六五三年,他更進一步解散國會,自任護國公。
【3】編按:約翰.黎里(John Lyly, 1554-1606),英國作家。他的寫作開創了綺麗體(euphuism)的風格,亦即一種矯揉造作、過分優雅的文體,並大量使用複雜的明喻和對偶。
【4】編按:第十二個夜晚(Twelfth Night),主顯節前夕,常舉行慶祝活動,表示聖誕節假期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