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躲過層層的衛兵監視,好不容易潛入軍方圖書館。昏暗的隱密空間中,存放著各式機密文件。我不斷翻找,總算發現苦尋十多年、從未公開的人口普查資料。就在我拿出相機拍照之際,不慎洩漏了行蹤。衛兵持槍前來追捕,而我為了逃脫,在書架間鑽進鑽出,直到無路可逃。不得已,只好從窗戶一躍而出,墜入深淵……然後我就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呀。
我很少把夢境記得這麼清楚,於是將情節寫在臉書上,請朋友解夢。有人留言:「代表你會得到一份珍稀資料解開一個歷史公案,只是過程很艱辛。」另一個留言:「你距離某個關鍵突破只剩一步之遙。」記得那天是二○一八年八月十三日。兩天後,任職於國史館的吳俊瑩博士便告知:他從剛解密的行政院檔案中發現一九五六年國軍戶口普查數據。他說資料要留給懂得用的人,於是將整卷檔案副本傳給我。我仔細端詳檔案,發現爭吵數十年的外省籍遷臺人數之謎總算有解了。二戰以後究竟有多少外省人湧入臺灣,眾說紛紜,從不到一百萬人到超過二百萬人的說法都有。問題的癥結,在於一九七○年以前有數十萬外省籍軍人沒有戶籍,成為人口統計的黑數。如今解密檔案現身,終於讓這個黑數曝光。夢裡的預兆果然應驗,我獲得一份軍方保密的資料,解了一個歷史公案(見本書第六章)。雖然過程也如同夢境般遭遇險阻,暫且按下不表。
我的研究動機,向來不是拿臺灣的案例來襯托理論的偉大,或者宣稱理論不合身而修正了理論。我的志業是找出我們社會中尚未獲得解答的謎團,想辦法解謎。像外省籍遷臺人數這種沒啥理論貢獻的題目,就很難讓理論引導的套路看得上眼。然而,如果我們連這個數字都說不清楚,對於臺灣社會的認識豈不有所偏差?同樣地,漢人與平埔原住民的通婚有多普遍,也是臺灣社會一大謎團。民間議論紛紛,各種臆測滿天飛,但學界給出的答案竟少之又少。歷史社會學者黃樹仁曾經抱怨:「這般重大社會史議題卻在學界少有討論。」既然如此,我就來解解看吧。
我大費周章整理八個平埔村落的戶口檔案,並比較全島層次、村落層次、不同區域、不同族別的差異,以及人口結構、婚姻形式、纏足風氣的影響,還有時代變遷等等,相較於過去文獻一次只談一個平埔村落,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大格局。我信心滿滿投稿社會學與人口學的期刊,結果連番遭到退稿。退稿理由都是:我沒有從婚姻理論出發、提出研究假設,然後用資料來驗證。而且,我的分析結果對於婚姻理論沒什麼貢獻。我總算明白,為何「這般重大社會史議題卻在學界少有討論」。這個研究的意義應該是為臺灣社會解惑,而不是拿臺灣的歷史素材來幫西方理論添個案例吧。黃樹仁說得沒錯:「領域分工消磨了臺灣學界的問題意識,使學者們習於畫地自限。導引研究的,常是習慣的學科傳承,而非跨學科的社會現象。」後來我將論文改成歷史學格式,獲得歷史學期刊接受(見本書第四章)。看過此文的歷史學者還說我很擅長運用理論,讓我不禁感到莞爾。
這本書集結了我解答各種族群史謎團的相關論文。回顧解謎過程,並非事先列出謎團清單,然後逐一破解。這些謎團的浮現與解題,往往來自偶然的機遇。除了前面提到的夢境,我解開平埔族群為何不具法定原住民身分的謎團,也是誤打誤撞。時光回到二○○八年冬天,剛從英國留學歸國的陳俊安兄來臺大找我討論行政區域重劃議題。臺北的冬天陰濕難耐,但我們的討論愈來愈熱烈。很快地,我們的話題超越行政區域的範疇,並在無意間觸及平埔議題。俊安兄說他正在推動西拉雅族正名,希望蒐集更多有利證據。而熟悉人口統計的我提到,一九五六年人口普查有一項「族系未詳」,其實就是平埔族。這個訊息我原本不怎麼在意,但俊安兄如獲至寶,連說這是重大發現,必須好好研究。於是我們約定各自找齊資料,下次見面再討論。
不久之後,我到臺南找俊安兄。此時他已找到許多政府公報資料,發現一九五六年的「平地山胞認定標準」沒有發文給臺南縣政府。而且,一九五七年臺灣省政府曾解釋「熟」(平埔族)可登記為平地山胞,依然沒有發文給臺南縣政府。我找到的資料則顯示,一九五六年時臺南縣還有六千多人表明自己的平埔族身分,但隨後展開的平地山胞身分認定,臺南縣無人登記。於是,我們得到一個結論:臺南縣西拉雅人並非不願意登記為平地山胞,而是政府漏發公文使他們沒有機會登記。經過徹夜未眠的討論之後,我們出席十二月十四日在蕭?文化園區舉行的「西拉雅平埔熟番原住民正名座談會」。俊安兄在會場上首次公開這個論點,是為「行政疏失說」的濫觴。蘇煥智縣長當場裁示,為了補正行政疏失,臺南縣近日內辦理補登記作業。
我們決定盡快在媒體版面上傳播這個論點,隨後再將詳細的論證投稿到學術期刊。《蘋果日報》採用我們的投書,於二○○九年一月六日刊出〈把原住民身分權還給熟男熟女〉一文。同時,俊安兄運用他在臺南縣政府的影響力,積極傳播行政疏失說。五月二日,各地平埔族群社團大串連,集結三千多位族人走上凱達格蘭大道,要求政府還給他們原住民身分。當時,行政疏失說已成為他們的主要論點之一。不過,我們計畫的學術論文沒有下文。因為俊安兄先後忙於選舉以及市政工作,而我則忙著寫博士論文。直到二○一二年,我重新開始思考這個議題。我將一九四五年以來的政府公報從頭到尾搜索一遍,把所有涉及「山地同胞」的文件通通找出來。從這些史料中,我意識到行政疏失說的證據薄弱,遂改變想法。我將詳細論證寫成〈排除?還是放棄?平埔族與山胞身分認定〉一文,後來在關於平埔原住民身分的法律討論中經常獲得引述(增補後成為本書第五章)。
強調這些機遇,並不是要說解謎純碰運氣。若不是對未公開的普查資料抱持懸念,我做得出那種夢境嗎?洪惟仁老師便在我那則解夢文底下留言:「連做夢都沒忘了研究嗎?」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早已察覺一九五六年普查暗藏平埔族群訊息,當正名運動話題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有插嘴的餘地嗎?這些謎題其實早已在我心中播種,因此契機來臨時才會浮現,而且抓得住。就這樣,雖然最初沒有通盤規劃,當我完成《強制移住:臺灣高山原住民的分與離》之際,察覺所謂「四大族群」的歷史謎團已經讓我解過一輪。我還需要一本書,彙整關於平埔、外省、客家、福佬的謎團與解答。
本書集結的論文,有六篇曾在學術期刊上刊登,但經過不同程度的改寫(見附錄)。部分原因是當初為了獲得期刊接受,多少還是順從了制式的套路,尤其是文獻回顧、研究假設、研究方法的寫作順序,但那不見得是最順暢的敘事方式。本書不拘泥於那套禮儀,而是以追求敘事順暢為先。另一個原因是,那些論文有部分內容是共通的,尤其是關於戶口制度的說明,不需要一再重複。第三個理由是,論文刊登之後我又找到更多資料,正好透過這次改寫添加上去。我的作品風格特異,既有很像歷史學的制度沿革考證,又有歷史學少見的大量統計分析。數字總是讓人聯想到數學,容易成為票房毒藥。這本書要不要像多數科普書那樣,將數字拔掉呢?為了維持論證的嚴謹與精確,我決定將大部分數字保留下來。我嘗試以淺顯的白話講清楚數字的意義,讓讀者明白這些數字就是偵探故事中的破案關鍵。
本書有三個章節運用日治時期戶口調查簿資料庫。多謝陳叔倬博士引薦,讓我得以加入中研院歷史人口研究計畫團隊。過去莊英章教授與潘英海教授為這個計畫蒐集數十個村落的戶口檔案。這些檔案以毛筆字書寫,我們得聘用助理將毛筆字編碼為數字,輸入資料庫;一個村落往往得花兩三年。我之所以能夠一口氣分析八個平埔村落,是累積十餘年的成果。我的助理楊凱喬幫我看了五年毛筆字,這是一項極度考驗細心與耐力的工作。不過在枯燥的工作之餘,她也看盡各種千奇百怪的家庭樣態;真實常常比電視劇還讓人瞠目結舌。戶口調查簿資料庫的結構相當複雜,感謝黃郁麟先生依據我的需求串接資料。另一方面,為了釐清日治時期戶口制度的疑點,李宗信教授親自帶我前往小琉球,調閱一批稀有檔案。
吳俊瑩教授擁有高貴品德,不僅大方提供整卷解密檔案給我,當我徵詢將他列名共同作者時,他居然婉拒了。他說他沒有貢獻論文中的論證,算不上作者;提供資料只要出現在謝辭中便可。此外,他還幫我糾正一些引注上的瑕疵。曾令毅博士也熱心提供滇緬邊區游擊隊史料,使我評估外省籍遷臺人數時更為周延。
原先我只是個業餘的歷史愛好者。直到我無意間破解一九五六年人口普查的「族系未詳」就是平埔族時,第一次受到歷史學界注意。詹素娟老師不僅寫文章宣揚「族系未詳」訊息的重要價值,還邀請外行的我去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演講(二○一一年五月三十一日)。這對我而言是莫大鼓舞,讓我有了將興趣發展成專業的企圖。這場演講之後,我才決心重拾擱置已久的平埔原住民身分議題。後來詹老師與我閒聊,說十多年前看我的東西,覺得這小子怎麼連那些常識也不懂;如今已成為首屈一指的專家。謝謝,一個人能夠持續進步,這是最好的讚美。
二○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