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推薦序

為難與和解──讀林佳儀詩集《微物論》

游書珣

　　《微物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媽媽詩集」，細看才發現它不僅於此。詩人在書中不僅擔任「媽媽」的角色，尚有其他的身分與吶喊，她化身各種矛盾綜合體，既是溫柔又剽悍的母親，也是溫馴而叛逆的少女。

　　我和佳儀在文學獎頒獎典禮上見過彼此幾次，一頭短髮，時尚又充滿個性的她，總是帶著小孩一起參加。那時我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媽，只不過因為當下太害羞而未曾主動攀談，倒是經過很久以後，我們才在臉書上相認，成為臉友。

　　現實中的媽媽友，聊天、分享好物、一起遛小孩，寫詩的媽媽友，卻能透過文學，達到另一種交流──這令我困惑，一名詩人，究竟是成為母親之後，才能寫出這麼美的文字，還是原本就寫得很美，只是剛好成為了母親？

　　看佳儀的詩集時，同為母親的我忍不住頻頻點頭，是啊是啊正是如此，母親面對自己的孩子，在旁人眼中的深情，事實上往往達到一種無可救藥的地步：

　　「妳太可愛/我真的好想，好想/一口吃掉妳」

　　有時，最簡單的語言，力量最強。一名深陷育兒天堂(地獄)的母親，面對苦澀又美好的日常，讓人超想把那首「愛是恆久忍耐又有仁慈」改編成「愛在屎溺 / 愛亦在溢奶拍嗝 / 愛是恆久在淚水氤氳中 / 滂沱出一朵花」。而當孩子漸漸長大，有了自己的思想與力量，媽媽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想像：

　　「我們一起手牽手，走出那扇透明的門/去重新教育，這個惡劣的世界」。

　　可是，這一切會不會到來，或終究只是詩人母親的自言自語呢？「成為母親」這件事至今仍感到不太真實，和孩子如此親密的關係，最終是否只是一場夢？

　　「小狗跑過草皮/飛機跑過天空/妳們牽著手跑過我/每一個夢」

　　讀到這裡，我不禁潸然淚下。身為一名母親，最難承受的是被用「偉大」來形容，其實只不過想要被孩子「記得」，記得這一切，記得媽媽那麼愛你，記得你是那樣被愛著，真真切切，都不是夢。

　　當媽媽時，有種感覺也異常微妙。有時，孩子像是自己的分身，有時自己是孩子的分身，再往上溯源，想到自己的母親，第三種形象又交疊進來──誰是誰的孩子，誰又照顧著誰？母與子、子與母，成為永無止盡的疊影。

　　「妳是我年長的嬰兒/藏妳在胸口/把時間哼成歌輕輕/搖晃一整個透明的下午」

　　除了母親與女兒，詩人的另一個身分是高中老師。在「他們這麼不乖所以我決定繼續變壞」一輯中，佳儀寫的雖然是教學現場裡的學生，我卻彷彿看見她書寫的對象，也像是過去學生時代的自己。

　　從大學時代加入詩社，佳儀一頭栽入詩的世界，一路書寫至今，她寫自己各種身分的轉換，透過詩，扎實地反映出詩人的生命史，而隨著時間過去，書寫的題材從自身散射出去，轉而書寫他者，以詩傳達女性議題的關懷：性別認同、移工、失婚女子，其中一首書寫女孩身體焦慮的詩，最令我印象深刻：

　　「黏膩汗水過度分泌/妳不是詩人，炎夏裡/臃腫的肉卻持續融化/成一根濕身的龐巨冰棒/旁人慣性以目光舔舐/可惜不甜」

　　有時，我們不是那個身處地獄的人，僅能透過詩，讓事件被看見──但真的有被看見嗎？站在頒獎典禮的台上，端著獎座接受掌聲，我們仍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深自責，背負著惡意消費他者的嫌疑，卻還是帶著卑微的盼望，繼續低頭寫詩。

　　「這世界無藥可救/但我願意原諒每齣被寫壞了的爛劇本/願意自雙眼重新編織另一個/美好童話的開頭」

　　身為女性(又或者是任何一種性別)，種種的為難迫使我們剖開自己，明白自己的極限，或者還能朝向何處，再次推進自己的極限。透過層層困頓，我們更加認識自己；透過詩，終生探索著自我，一次又一次，與世界和解。

導讀

　　若以工具的功能取向看待身體，身體應可隨時被使用。但真實的情形卻不是如此。這世界是男人的，男人任意伸張自己的身體興趣喜好個性，以明顯的樣態展示在公眾空間。公車及捷運上不讓座的男人，大開雙腿佔滿整張長椅的男人。歷史是history，not her。女子的身體被折疊揉進狹小細縫裡，變成了小小的微物，極其幽微地在角落曲折心事。偶爾也被鼓勵著站出來，大方展露自己，但那些注視的眼光不一定是善意的，少數夾藏著針尖的眼光冷不防竄刺過來。是在這樣凶險伺服的環境裡長成的女子們，本身是微物，其周圍所環繞在意的也是微物。

　　微物像是落塵，灰撲撲地沾染事物。你以為它一點都不重要，但它在這裡也在那裡，正因其微，因此可以進入之境無止無盡。

自序

那些重要的小事

　　是何時開始喜歡上新詩的呢？

　　回顧記憶，應該是在高一時，放學後百無聊賴徘徊圖書館，在五點放學到六點閉館這中間的一個小時，我往往流連文學類書架，看到有趣書名便將書抽出翻看，喜歡就借出，無感者便將書塞回原處。偶然在架上瞥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本新詩賞析集，以年代為經，作者為緯，最重要的是附有賞析，深入淺出地引領我一窺新詩奧妙殿堂。

　　喜歡讀，偶爾也寫。從不覺得自己的新詩寫得好，畢竟所謂的好，標準何在，終究是人心在作祟，我純然誠實地寫下自己的感受，以詩句以韻律留下紀錄。那些消失在時間隙縫裡的吉光片羽，恍如燦金流沙，任誰也無法將之留存，我以文字拼組，將之重新嵌合成我印象中的模樣。

　　往昔已逝，重要之人事物從不可能永恆，但在詩裡，我將其凝凍，讓時間暫時為我停留。我知道它最終仍會往前滾動奔流，但無所謂，在時光之前，我們都是徒勞的薛西佛斯。

　　從單身到婚姻，自兩人至四人，生活無限增生，日子排列成各式可能，在詩中我切片保存了日常片段。身為女兒、妻子、母親，同時也是教師的我，時常覺得時間實在太不夠用，日子一天一天滾動向前，靈感以及餘裕啊，這些需要慢燉細熬的事物逐漸如同細沙一樣自我身上抽剝脫離。年紀越長，作品是越發地少了。時至今日才推出我的第一本詩集，時間跨度是如此之大，一回首彷彿人生跑馬燈，每一首作品都是一個當下，一個念想一個凝聚，如蜜流淌，每一滴都是時光的累積。

　　最喜歡將兩個女兒抱在懷中，臉面緊緊密貼彼此，多希望那小小的溫暖的肉，永遠都在我的懷抱，熨貼著心，不會長大不會遠離。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求，因此每一秒都要仔細感受。我審視她們童稚面容，如同審視自己的作品。它們不是最美，但它們卻又是最美的。

　　詩藝可以鍛鍊，但最重要的本質永遠是心。

　　詩心永存，便可以繼續創作，繼續生活。可生活不只有花朵與亮粉，亦有膿血與汙穢，抬眼，視線來回掃描，攝入眼底的不只自己，還有他人以及社會，凝視他人的眼光往往折射出自身的模樣，觀看，本就無關臉面上的雙眼，關鍵在心眼。長在心靈上的眼睛閱讀自己與他人，綜合整理成專屬於自己的心得與感想。

　　文學有用嗎？在會用的人身上文字自然是有用的。手術刀銳利切開病灶，打開表象，現出內隱的本質。手術刀無法拯救所有的病症及病人，做為一工具，它已稱職完成療救之可能。奢求速成速效，這是人類之虛妄我執。

　　創作永遠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可以寫自己，但又不是只寫自己。我願做一個生活的紀錄者，也希望我的感受能將此震動傳達予你。

　　雖然，這世界時常令我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