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
三十年後回首知識追逐
這本科學哲學與科學史的論文集,在出版三十年後,仍然有機會以擴大更新的面目再版,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同時也是我回首與反思的一個機會。
1986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哲學系的博士學位,研究的是牛頓與惠更斯在歐洲17世紀光學史上不同的科學研究綱領之競爭。以這個題目畢業的我,來到了清華大學剛成立的歷史所科技史組任教,卻逐漸開始研究起中國科學史的題材,如本論文集第一篇,談中國漢代前後《周髀》天文宇宙論的研究傳統(1988),這是為什麼呢?答案其實很簡單。我剛到科技史組時,組內就我一位老師,兩位研究生,都是歷史系的畢業生,很少科學背景,她們希望我也能開點中國科學史的課,於是我就與同學開始研讀《歷代天文律曆志彙編》這樣的文獻。後來以我研究歐洲科學史與科哲的背景,再加上王道還、祝平一、洪萬生、李國偉等友人的幫忙,逐漸就寫成了〈周髀〉這一篇。當然,我同時也持續研究西方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其中部份的中文論文,也一樣收進這本1992年的論文集中。
這本後來被祝平一嘗稱之為我的「少作集」的論文集,出版三十年後,三民書局與我聯絡說想出它的再版。這構想,當然對我而言是少見的,雖然我們今天也常讀某某名著二三十年再版的新序言。朋友會問,一本三十年前出版的文集,今天還有多少的價值?這個問題,一方面讓我重新想想這本文集在今天的價值,另方面,也讓我再回想起三十年前我出這本文集時,在自序中為何寫到這本書也許有個狂野的視野、有不少沙漠中的風暴。那對我而言,曾是個什麼時代?
那是個臺灣剛解嚴不久的時代,社會上言論百花齊放,各種社會運動正開始騷動著這個被壓抑而沉睡多年的島嶼。在這本文集出版的前兩年,我還出版了兩本來自報章專欄作社會批判的小書,如《基進筆記》等。大致可猜到,我當時學術研究的軌跡,與平常科學史或科學哲學的正常形式都不一樣,所以這才是傳統時空外的「異時空」、才是解嚴後的「知識追逐」吧。而我當年這種中西古今雜處看似打亂仗的研究軌跡,在政治解嚴才不久而傳統知識觀點仍然深厚的人文社會學界,自然會碰到苦頭。所以此文集中的兩三篇,雖然費心研究與書寫,但投稿時都曾遭遇不小的挫折,甚至讓我開始質疑國科會的審核機制。不過,我後來寫了好幾篇以科學哲學為基礎的中國科學史論文,反而受到海峽對岸如劉鈍等中科史界朋友的稱讚,這其實顯示了中國中科史界的實力。
但不論如何,此文集前兩篇的中科史論文(含補註),在今天當然仍有它的價值,而且都是以孔恩的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為基礎的中科史研究,它們似乎沒有被後來的研究所超越。〈中國化〉一文,寫在當年我們想推動基進學術與自由派學術之間的競爭脈絡中,不過這個競爭今天基本上已經結束,故此文有著臺灣社會科學史的思想史價值,最後也揭露了當年我對幾個基進的學術實踐之嚮往。〈政治性的科學哲學如何可能?〉一文,在當年可能是較少被理解的一篇,今天看來,它已經顯示了我想超越傳統科哲的企圖,從歷史化科哲,到從國家科學移轉到游牧科學。既然它過去很少被理解,在今天一個STS已經出頭天的時代裡,它應該有更好的機會被理解吧!〈局部理性〉一文,也是我企圖超越傳統科哲的軌跡,我以達爾文與古生物學的爭論為例,這也是國內西方科學史少談但又重要的案例。下面我會再回到這兩篇來。〈局部理性〉之後,我加入了新的一篇文字〈融會在玉米田裡的『非男性』科學〉(以下簡稱〈融會〉)成為本文集新的第八章,原發表在1999年的《歐美研究》,但因種種的原因,其實該文1995年已經大致成稿,故也該是屬於「異時空」的年代。它是我於九○年代初期就開始涉入的「性別與科學」領域的一個成果,它也是解嚴後的開放社會氣氛讓我敢於嘗試進入女性主義科學哲學的原因。而到了今天,臺灣「性別與科學」領域的發展仍然有待強化,她的成長是稍弱於姊妹領域「性別與醫療」,故我把此文放進來。
後來朋友提醒我注意〈融會在玉米田〉一篇的研究對象,Evelyn Keller所寫遺傳學家Barbara McClintock的傳記(A Feeling for the Organism, 1983),到了2001年,又有一本關於她的新傳記出現,是為Nathaniel Comfort的The Tangled Field,而且對Keller的傳記所描繪的那位跳出正統分子生物學架構、強調融會與近乎神解的McClintock(見我的〈融會〉一文),有諸多的批評,認為那幾乎只是一則神話。到了2014年,原作者Keller有篇新的文字出版,回溯了她當年寫此書的過程,因它出版於McClintock獲得諾貝爾獎的前三個月,所以她也回溯了此書在傳主獲獎前與獲獎後的不同迴響,特別是來自女性主義社群、還有科學家社群的各種反應。最後她也談到了Comfort這本新傳記,她并說明為何主流的分子生物學家會更認同那本新傳記。Keller此文名為"Pot-holes Everywhere: How (not) to Read my Biography of Barbara McClintock"(MIT open access)。當然,這個新發展與Keller的回顧都十分重要且精彩,但那已經是一篇新論文的主題了,而我在30週年版的《異時空》書中,也不可能再去修改過去的〈融會〉一文,所以就只能在新序裡提一筆,算是給當年〈融會〉的一個新註腳,表明該文該有續集了。我期待後來做「性別與科學」的有志者可以來完成新篇。
新的第九章,〈孔恩在科學的人文社會研究中〉一文(2021),是遠流出版孔恩的臺譯本《科學革命的結構》第四版的導言,也是孔恩該經典紀念出版50週年的修訂臺譯本。這篇新導言,抽換掉了本論文集原來第九章的舊導言(1986),有著筆者對孔恩在《結構》之後曲折發展的最新討論,最後也重新思考孔恩與STS的關係,這就要回到本論文集仍然是筆者「少作集」的另一個原因。
21世紀開始的二十年,筆者在科哲的軌跡作了更大的改變。前面提到想超越傳統科哲的企圖(第六、七兩章),已經成熟地轉化為筆者開始進入與發展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又譯「科技與社會研究」)的動力,同時筆者也幫忙推動了臺灣STS的社群與機構。回想起來,這其實比三十年前筆者推動科學史與科哲要成功,因有著它更成熟的社會條件與現實意義。但這並不表示筆者已經放棄科哲,只是科哲需要轉化,而當年這本異時空文集,其實已經走到轉化的邊緣,所以它與STS的關係,與一般科哲書都要來得更密切。另外,就筆者2019年出版的《STS的緣起與多重建構》一書而言,建構STS的多重力道之一,就是哲學與科哲。只要不把STS當作侵犯了傳統科哲地盤,而使後者處處以批判STS為業,那麼STS與哲學、科哲、乃至技術哲學,其實有許多地方可以互補與互相學習。再深一層的反思,當年我從科哲轉化到STS,並沒有感覺到有多困難,其實《異時空》的科學史與科哲論文,還有解嚴後逐漸開放的學術氛圍,已經幫我搭下了橋樑,而當年的孔恩卻沒有如此的橋樑,所以他後來對STS的發展一直有保留。雖然孔恩有《結構》之後的後期「分類哲學」之新發展,但多少仍侷限於語言的層次,有些可惜。
雖然三十年前的自序我曾說,異時空可能有個狂野的視野,但今天我要說,在新的《異時空》擴大再版時,它倒可能有個沉穩而基進的新視野。
傅大為
於淡水2022/1/14, 6/30再修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