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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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有蒜苗佐烏魚子了
我至今仍覺得這一切荒謬到有點好笑。這些內容原本只是我在社群媒體上因無聊而打出來的一些就醫的對話紀錄,但因為各種原因,最後卻真的集結成冊。一開始只是社群媒體上有些許人和我說這些對話能不能集結起來出書,他們一定會買。我沒有在意,第一是我認為社群媒體上的人說會買跟實際上會不會買是兩回事,第二則是,我其實並不認為這些內容是值得被出成書的。
後來問的人多了,我半開玩笑地說,好吧那有人整理的話我就出。結果真的有人整理了,我像是被架在烤爐上的小豬一樣,看著爐子上的火還沒點起來,我的內心在那垂死掙扎說,這種東西沒有出版社會出的啦。結果是當天有三間出版社寫訊息問我真的要出版嗎?如果真的要出的話他們可以出。我滿頭問號,當時的我不只被架上烤網,還提醒大家爐火沒點,更眼睜睜地看著大家把爐子的火點起來,一次還點了三爐火,燒得旺旺的,我往哪逃都沒有用。
──我每次躺在中醫診所的診療床的時候也是這麼覺得的。無處可逃,又不得不面對過去的自己因放縱所造成的惡果。看中醫真的是很奇妙的體驗,我剛開始看醫生的時候都和我弟戲稱這是東方的神祕巫術,醫生聽到都會回我們說:「什麼巫術,中醫很科學的好嗎?」但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不知原理便幾乎等同於巫術,大概就跟中古世紀的人看到現代的手機能視訊通話、能看影片,覺得那是某種神祕不可觸的神祕現象一樣。
醫生看久了之後也漸漸地能摸出一些身體的使用方法,或者說是注意事項。這還不牽涉到任何理論,純粹只是在過程中歸納出某些規律,例如我暴怒的時候會一直打嗝。我會一邊生氣、一邊很累,然後一邊打嗝,接著去拉肚子。現在寫起來很好笑,但當下完全笑不出來,只會覺得我的身體到底在幹嘛。回診的時候問醫生,醫生就會跟我說是因為暴怒傷肝,肝氣剋胃,在這個過程中還會影響膽汁的分泌,膽汁分泌就會影響腸胃蠕動,接著就會開始拉肚子。我第一次聽醫生這麼說的時候真的是滿頭問號,很想問醫生說,你可以說中文嗎?我知道他說的是中文,這一連串的身體影響聽起來也很合邏輯,但我就是很難理解,為什麼我只是生氣,最後的結論是我爆拉一通。
我自己也很意外自己會持續回診中醫。我的意思是,中醫的治療過程其實是很反人類直覺的。剛開始看醫生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身體太虛弱反而會睡不著、為什麼發燒是身體有力氣的表現、為什麼醫生說我的身體在好轉但我卻覺得自己要死不活,這一切的一切都太違反直覺了,對一般人來說,健康與否,身體舒不舒服就是最直觀的表現,但在中醫的邏輯來說你感覺虛弱可能只是因為你的身體把力氣挪去做其他事了(譬如修復那些外觀看不到的損傷),我可能感覺自己快死了快不行了,但其實我的身體狀況可能是與過去數年以來相比最好的狀態。
但理智上知道,並不代表我情感上能接受。許多時候我會覺得有種「嗯?你在跟我開玩笑嗎?」的感覺。像是我拉了一週肚子的時候醫生會跟我說恭喜,我一臉你在說什麼的表情,醫生還回我不然那些東西繼續待在你身體裡面會比較好嗎(想想也很有道理);被針灸的時候大喊救命啊醫生回我正在,我回他什麼的時候,他還會一臉理所當然跟我說正在救命啊?(這麼說也沒錯,但……)。寫這段的時候我人在中醫診所,候診的長椅上坐著一排的人,每個人都各有各的狀況,有時候等看診等到耐心盡失時我會覺得,好像是也不用這樣折磨自己,一定要堅持就醫,畢竟身體也就這樣了,我是指,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還有身體其他大大小小的病狀,有腎臟問題,也有視網膜病變。我的身體雖然說不上差到不行連走路都沒辦法的那種,但實在也稱不上健康二字。
有一段時間我很煎熬,反覆思索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思,甚至不是思索樂趣,而是我開始覺得活著除了痛苦以外什麼都不剩,我常寫到荒蕪二字,有時我會覺得荒蕪二字被我寫爛了,但我內心看出去的樣子,真的就是遍地荒蕪。我無意探討什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那太虛無了,而且這種自有人類歷史以來就一直被先哲們追尋的終極問題,我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想得出任何解答。從結論來說,我人生中的樂趣的確是越來越少了,主要是我對事物逐漸沒有期待,連玩樂都令我感到疲憊。我六十歲的母親興沖沖地傳訊息和我說她要搭火車去哪裡玩的時候,我只覺得真有活力,我只想睡覺。一睡不起的那種。原本的快樂都不再是快樂了,年紀漸長後才會發現難怪苦行的僧侶都會說人類的快樂是種墮落,因為世俗概念中,所有令人感到快樂的,都是一種墜落。
在看醫生前我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一定有些狀況。我從小學開始就有長期的耳鳴,只要周圍沒有聲音,就會有尖銳的高頻音在我耳內響起,日日夜夜,不曾間斷。大學的時候因為過度消耗自己的身體,開始一把一把地掉頭髮。其間還有大大小小的症狀族繁不及備載。
開始看醫生的這幾年中我身體比較嚴重的病灶逐漸浮現出來,最開始是發現糖尿病的問題,因為血糖一直居高不下導致我身體長期發炎,小小的毛囊炎都能腫脹到一個手掌那麼大的「疔」,一年可能會長個兩三次,一次痛兩到三個月,幾乎整年我的身體都處在疼痛的狀態。開始控制血糖之後,其他病症也開始浮現,接著是腎臟問題,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人可以因為水腫多出將近二十公斤,原來大家所說的手按下去皮膚不會回彈是這個樣子。再來是眼睛突然糊掉了,去檢查才知道自己視網膜病變,我的眼底已經受傷多次,眼底的血管上都是痂,代表之前就有受過傷而我自己毫不知情。這些狀況也只是我身體出現的比較嚴重的狀況,其他還有多少,我不知道,或嚴格說起來,是我也不想知道。
在這些就醫的過程中我自然也鬧了很多笑話出來,例如我最開始看的一個醫生,是我母親帶著我過去的,當初一進診間,看到一半他開始講飲食禁忌:「生、冷、寒、涼、燒、烤、炸、辣、濫補、濫清都不要吃。」我一臉茫然地回他:「那我還能吃什麼?」現在的我回過頭看,自己顯然是一個令醫生頭疼的病患。後來經過許多折磨跟事件後我才開始試著控制自己的飲食,調整自己的生活型態。雖然現在身體還是很差,但至少相對平穩很多。至少不會再出現醫生把我的脈一臉疑惑地問我吃了什麼,我回他說蒜苗,他眉頭皺緊緊說怎麼會,蒜苗應該沒事啊,我才慢悠悠地回他說:「佐烏魚子。」的狀況。
平心而論,對我來說這本書的誕生真的是意外中的意外,因為這整本書的內容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出版而寫,只是將我自己就醫時和醫生的一些對話整理出來貼在社群網站上和大家分享,僅供大家看看笑笑而已,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本書以及想購買的人,因為我沒有打算整理出什麼有用的醫學常識,也沒有什麼養生小建議之類的內容,它就純粹是一本對話集。從我開始寫就醫紀錄到臉書上後,就常會有人私訊跟我說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問我有沒有什麼建議,我的建議一律都是建議去就醫,聽從專業的醫療指示。當然遇到一個適合的醫師很看緣分,適合我的醫生不一定就適合另一個人,但是所有身體的狀況我都是建議先去給醫生看,不要問Google,你會發現幾乎所有身體狀況搜尋出來的結果都是絕症。
開始看醫生之後才發現許多我早就習慣的些許不適感,都是我身體的一個警訊,我不舒服的地方都是需要醫生介入治療的地方。我不知道這麼晚才開始治療是否是好的,但至少開始了。我的醫生和我說過一句話,願意開始治療就不算晚。我也希望是這個樣子。許多時候面對身體是這個樣子的,沒有生病、沒有受傷,我們很難意識到身體的存在。身為病患面對疾病像是在黑暗中過河,沒有辦法確切得知自己現在究竟處在什麼狀況中,只能感覺到彷彿下一秒就要被河水滅頂了。走出的每一步都很艱難,不知道是對的還是錯的。有人會在你身邊替你加油,但許多人站在岸邊指揮你下一步該走左還走右,常常下一步就是河底的暗流,稍不注意就會被捲進水裡。相信自己太難了,所以很多病友會相信他人,親人也好,醫生也罷,但當自己放棄思考全然地相信別人,也是一種放棄。醫病關係其實是很脆弱的一種關係,許多時候人都是暗示自己相信,但清醒地信任是有難度的。
希望所有和我有相似困擾的人,能在這本書中,或者是這篇自序裡得到一些就醫的信心,或者是得到一些閒暇之餘的樂趣即可。但對我來說,我的感想只有,我的人生再也沒有蒜苗佐烏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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