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心靈低眉那一刻
一開始只是為了寫「彰化」,跟世上所有的作家一樣,從自己的肚臍眼寫起,那是日日審視、日日熟悉、日日親暱的所在──長長一生的肚臍眼,我們的彰化。
第一眼要寫的是執筆當時的感受,或許是一種持續湧動的「愛」,只是當時的自己不一定有所醒知、有所覺察。從小沒有人會天天追問我「你最愛誰?」,也沒有人跟我說過「愛」這個字,即使是祖母、父母,頂多是閩南話的「疼」、閩南話的「惜」;鄰居常說到的愛字,是結合「愛哭愛食愛綴路」的那個「愛」,我彷彿沾不上一點邊邊,從小不愛哭(淚腺是後來才發達的),不貪吃(物質的慾望未曾增長起來),不喜歡群聚(書中獨對聖賢就是人生的美好了)。但我相信「愛」一直存在。雖然那時我單純在三合院的大稻埕奔跑,在神木級的芒果樹蔭下納涼,裹著小腳的阿媽的生活圈就是我的天地,秀才的三合院正是我一生的肚臍眼,這「臍」,往上繫連著「秀才」所含蘊的長遠的儒家文化,「三合院」所圍攏的閩南情義;這「眼」,逐漸擴展到縱貫整個彰化東境的八卦山脈,往西舒放的彰化平原,往南可以聽聞的濁水溪奔流;這「肚」量,我可以感知那是「心」向天地開放的無限量的能。
當我的心向天地開放,我的腳也邁向泥土、邁向遠方,邁向文化認知、文學實踐的路。
這一天,我重閱自己的文學生平,特別注意到一九七○這一年,這一年的二月記錄著「寫作散文〈流水印象〉,《這一代》月刊連載。初識蘇紹連。」簡單的三句話,其實是相連的。一九七○我還在金門當兵(少尉新聞官),我投稿了準備五月出版的《這一代》月刊一篇散文〈流水印象〉,不曾謀面的主編陳恆嘉、陌上桑回信說,可以採連載的方式,繼續寫下去,這是多大的鼓舞啊!後來我的散文、新詩,很多以「組詩」的方式創作,彷彿可以無盡的串聯、衍生如無止盡的想像,這是《這一代》主編的暗示所發酵的效果嗎?也是在《這一代》月刊的聯繫信上,主編說,為蘇紹連的〈火壁之舞〉寫一篇評介吧!我是這樣深入認識蘇紹連的,那時,不識紹連其人,認識的是他先後剛發表的四首詩。
一首〈火壁之舞〉,我寫了四千字的評述,精細的字質研究,理性的分析,結構的拆離與組合,古典的呼應與衝擊,似乎也奠下了自己寫作新詩評論的模式,接下來的三個月,依著這個模式,一口氣我撰述了三萬字論文,在金門的石頭裡,評析洛夫一首五十多行的〈無岸之河〉,限於篇幅,後來分成初論、再論、三論,分由三本文藝月刊發表。一九七○這一年,我的散文寫作,展現了語錄式的小品綴連,也習慣於長篇的文化思考,而中道的、抒情的生活實錄則一直持續著,那是所有正規散文家寫作的基本模式。
一九七○的下半年,我進入國文研究所,研究文學理論的結晶──詩話,特別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這一系,另方面也一起參與了青年詩社的策劃與組織,這異於前行代的詩社,要能同時兼顧文化的傳承與現實的關注。
不可思議,距今五十年的一九七○,扼要而簡潔,周全且完備,預習了這五十年來我的文學生命。
把我當散文寫作者的朋友,會把我歸入「鄉土派」散文家,因為我盡在彰化的鄉野馳想,登上八卦山脈最高的橫山遠望,彷彿隨時在訪覓「鄉與向的樞機」的一個偏鄉小秀才。其實我也寫凡常的散文,總在「物與悟的氣息」裡,循著小小的線索,尋得生命的小小出口;至於「人與仁的投契」,卻顯露出我的孤僻,投契者盡是另一片孤帆、另一隻孤鷹、另一頭孤岩,濁濁塵世裡獨白、獨醒的人。
好在這一生信仰老子的水,信仰流動,風和雲,從人性與水性的互動中調整水與誰的距離,那是片段的覺察與省思,剎那的電光石火,由此引申到「詩與思的牽繫」,是不是也有許多人生的彷彿、隱喻?要你在詩與思的牽繫,天與人的感應,心靈低眉那一刻,神祕地微微一笑!
回首這五十年的文學旅程,一開始只是為了寫「彰化」,寫到今天,發現我們都是在寫彰化──「彰明大化」那個大工程。值得我們日日審視、日日熟悉、日日親暱的那個「大化」,我們繼續趕路,繼續「彰明」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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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
二○二○年? 秋分之後.寒露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