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周公曰「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所以開篇要先引一段「古人云」。據宋人鄭樵所著《通志.圖譜略第一》索象云:「圖譜之學,學術之大者。圖至約也,書至博也,即圖而求易,即書而求難,古之學者為學有要,置圖於左,置書於右;索象於圖,索理於書,故人亦易為學,學亦易為功…… 天下之事不務行而務說,不用圖譜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業,未有無圖譜而可行於世者。」
這段「左圖右史」之說,所言之圖,不只是地圖,也包括天文圖,建築圖等等,但圖與書的關係,圖與功的關係,甚或與天下大業的關係,認識之高遠,今人也不過如此。
在傳統國學「經、史、子、集」體系裏,地理文獻不是獨立的,多藏於「史」,而史部裏的這些文獻,限於當年傳抄與刊刻水平,常常略去地圖,以至存留下來的古代地圖,少之又少。
中國古代地圖由來都與大禹有關。一個故事說,大禹奉王命去治理水患,有位老伯在河邊撿起一片青石送給他,大禹發現那片青石原來是一幅治水用的地圖。這就是《莊子》記載過的「河伯獻圖」的故事;此外,《左傳》中也記錄了,禹收「九牧之金」鑄成風物九鼎的故事;但人們至今沒找到刻有地圖的夏代器物,當然,夏代器物本身就不好找;所以,這些傳說,還不能實證中國有4000 多年的地圖製作史。
中國古代地圖的可靠記載,應是周厲王時期(前904-前828 年)的「散氏盤」銘文,記載了散國與矢國以地圖調解土地糾紛的事:矢人將交於散人的田地繪製成地圖,在周王派來的官員監督下交接,成為矢散兩國的正式券約。
可以相信西周時,中國已有了很好的地圖。不過,西周的地圖是以什麼材料製成的,沒有記載,更沒傳下來實物。真正可以觸摸到的古代中國最古老地圖是,1970 年代河北平山縣中山王墓出土的戰國錯金銀銅版地圖。原圖上沒有圖名,它的實際功用是中山王陵園規劃地圖,專家稱名它為戰國《錯金銀兆域圖銅版地圖》。但是,這幅地圖
表現的畢竟不是一個地域的方位圖景,地理意味還不那麼「純正」。
真正稱得上中國最古老地圖的是《放馬灘木板地圖》。1986 年在天水放馬灘秦墓古考發掘中出土了七幅木版地圖。這組地圖不僅繪有山川、河流、居民點、城邑,並有82 條文字注記,而且還用「上」字,標注了北方為上的定向。專家考證,這些地圖應為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 年)的作品,《放馬灘木板地圖》稱得上是現存最早的中國古代地圖。
地圖在古代,常被稱為「輿地圖」。這個詞最早出現於《史記.三王世家》,「御史奏輿地圖」,「臣昧死奏輿地圖」。輿地圖的「輿」,原意為車的底座,承載百物,引申為「盡載百物」。大地亦載萬物,故謂之輿。古文中也有天為蓋,地為輿之說。因此,古人稱地理學為「輿地學」,稱地圖為「輿圖」或「輿地圖」。此外,輿地圖的「輿」,還與地圖測繪有關。古代有一種專門用於測繪地圖的車名為「記里鼓車」,其發明於先秦,完善於西漢,主要功能是記錄馬車行走里程距離,同時具有指南車指示方向的功能。
那麼,中國最早描繪海洋的地圖又是哪一幅呢?
中國最古老的地理文獻《禹貢》記錄的都是「禹定九州」的事,關於大海,僅止於「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和「江漢朝宗於海」的泛泛之說。直到《漢書.地理志》,朝廷才首次明確了東北至東海,西至越南的萬里海疆;也是在漢代,先人的地圖上,才有了關於大海的描繪。
1972 年,在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地形圖」上,南海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即今天的珠江入海口,它由此成為中國最早描繪大海的地圖。
此後,雖然晉代裴秀提出了「製圖六體」,創造了最早的中國製圖理論,但南北朝戰亂不停,幾乎沒為後世留下任何地圖,包括海圖。唐詩中,可以找到白居易的《題海圖屏風》,但從「鯨鯢得其便,張口欲吞舟」的詩情中,可以「看」出畫意,這是一幅漁船出海與海怪相遇的海洋畫,終句亦說「此畫良有由」,所以,它不是一幅「海洋地圖」。唐代還有姚合《和座主相公西亭秋日即事》,詩言「海圖裝玉軸,書目記牙籤」。詩中的「裝玉軸」說明,所說的「海圖」也是畫軸。屏風也好,畫軸也好,在唐代都是尋常之物。可惜這些唐代的作品,沒有一幅傳世,自然,我們今天也看不到一幅唐代的海洋畫和唐人畫的海船,更不用說海圖了。甚至,無法說清楚,最早在什麼中國古文獻中出現了真正的關於「海圖」(海洋地圖)的記錄。
中國古代海圖的大業,似乎在等待國祚長達319 年的大宋王朝來完成。本書所講的「古代海圖」,一是指廣義的涉及海洋的古代地圖;二是指以航海為目的繪製的航海專圖;三是指用於籌海的海疆、海防地圖。它與現代海圖有?很大的區別,後者的英文名稱是:“Nautical chart”,它的定義是:用於艦船安全航行和航海定位的海圖,按用途可分為:航海總圖、航行圖、海岸圖和港灣圖。
這裏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就是我們無法將中國古代的海岸圖與陸地圖完全切分開;或者說,將陸疆地圖混同於海疆地圖,比如,宋代的中國最早政區疆域地圖,就是海陸一體來描繪政區與陸海疆域,實在是拿古人的地圖沒辦法。因為長期以來,古代中國地理學家,包括裴秀、賈耽、朱思本、羅洪先這樣的大地理學家,都是以大陸為基地進行測繪。清代之前,中國可以說沒有科學的海岸測繪技術,常常以海為界,海境「縮繪」或「簡繪」。康、雍、乾三代也是在西洋製圖家幫助繪製疆域總圖時,才有機會將中國沿海和台灣島作了最精細的海岸描繪。明代以來的海防圖,也多是海疆陸界,一體描繪。古代中國在製圖思想上,一直是海陸不分,或海陸一體。說到底,它們都是莫非王土的「境」與「疆」。一直到晚清,朝廷才將海岸線圖、海口圖獨立處理,並引入了西方的製圖方法。順便說一下西方古代海圖。西方中世紀的海圖被稱為「波托蘭」(Portolan),它是專供航海使用的地圖,圖上佈滿放射狀的羅盤線,航行者藉助這些方位線和羅經儀,可以大體測定船的航線與方向。圖上詳細繪出海岸線、海灣、島嶼、海角、淺灘、沿海山脈以及有助於航海的地物。
現存最早的「波托蘭」航海圖是繪在羊皮紙上的比薩航海圖,大約繪製於1290 年,現藏法國國家圖書館。或許,考慮到要讓地圖「永垂不朽」吧。宋代製作了許多石刻地圖,一千年過去了,至今仍有六大宋代石刻「全國地圖」存世,使中國古代地圖和海圖真的進入了「永垂不朽」的境界。
現存最早的石刻地圖《九域守令圖》,其中國海疆的描繪,東邊繪出大海,南至海南島…… 尤其可貴的是它較詳盡地描繪了山東半島、雷州半島和海南島,其輪廓已接近今圖,是早期中國海岸線畫得最準確的地圖。
中國最早體現世界地域觀念的海洋地圖《華夷圖》,此圖的西南部分,看似簡單的幾道彎,記錄了唐、宋兩代「下西洋」的實踐與認知,海岸線繪至印度和阿拉伯半島。
中國最早的航海圖《輿地圖》,出現在南宋咸淳年間(1265-1274 年),圖上首次出現了航線的標注,但航海功能還沒有從地圖中分離出來,構成航海專圖。
中國最早的航海專圖,應該出現於元代,但存世的只有明代仿照元人繪製的航海專圖。如明永樂年間刊印的《海道指南圖》,即被稱為中國最早的航海專圖。明代是中國古代航海圖的繪製高峰,除了過去大家所熟知的《鄭和航海圖》,還有近年被重新發現和研究的兩件重要的航海圖,一件是現藏牛津大學博德立安圖書館的《明東西洋航海圖》,另一件是現藏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的「山形水勢圖冊」,這兩件地圖作品,與《鄭和航海圖》一起構成了「明代三大航海圖」,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三大航海圖」,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可以與之比肩的中國古代航海圖。
宋代發明的指南針,在12 世紀傳入阿拉伯後,又進而傳入歐洲,西方海員在航行中獲益非淺。但在《鄭和航海圖》上,仍舊是「山水畫」式的「對景圖」,圖上沒有羅盤導航的元素,也無數學與實測基礎。真正可以和同時期西方航海圖比肩而立的是近些年來被重新發現的《明代東西洋航海圖》,它全面反映了中國東南沿海民間海商的東西洋海上貿易航路,圖上至少記錄了16 條海上航線。
同樣反映民間海商海上活動的還有近年來再次受到專家們關注的《山形水勢圖》。1974 年在美國學習的台灣學者李弘祺先生在耶魯大學斯特林紀念圖書館中發現了該館收藏的一套中國古代航海圖,即中國民間的「舟子祕本」。但關於它的深入研究,近年來才達到高潮。這之中,有最先研究此圖的李弘祺、香港學者錢江,北京學者劉義傑,諸多專家對它作了專題研究,認為它是明清兩代民間一直在航海實踐中應用的重要航海圖。
明代還開創了另一類重要的海圖─「籌海圖」,即海防圖。明代建立了古代中國最初的「?所」海防體系。此前,中國海疆基本上是以海岸線為界,明代海防已關注到沿海島嶼,嘉靖中期浙江巡撫兼提督浙閩海防軍務朱紈,突襲雙嶼港,封填了葡萄牙人的貿易基地,晚明鄭成功更是收復了台灣島。據1930 年代北京圖書館輿圖部主任王庸先生《明代海防圖籍錄》研究,明代海防圖籍有101 種。這些明代海防圖籍構成了一
個獨特的「籌海系」,對清代海防圖產生過重要影響。
清代是中國開啟科學製圖的重要時期,雖然中國皇帝沒有明說,西方文化是先進文化,但在「術」的層面上,還是「西學為用」,其直接成果即是清初實測中國全圖,不僅在繪圖技術上完全採用了西洋實測繪圖法,甚至,還請洋教士來主理這一重大國家工程。
康雍乾三代繪製了最為精確的中國版圖,如康熙朝八排《皇輿全覽圖》,是古代中國的第一幅實測全國地圖,它也是後來大清繪製的全國地圖的母本。此後,雍正與乾隆兩朝,又在此基礎上,分別測繪和製作了《雍正十排皇輿全圖》和《乾隆十三排圖》。在中國地圖史、地理學史和測繪史上,這三幅地圖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成為有清近300 年間繪製各種小比例尺地圖的重要依據,一直到民國申報館編繪《中華民國新地圖》時,還利用了其中的數據。
大清一朝,始終沒有繪出鄭和那樣的跨越兩大洋的遠洋航海圖,但對台灣、琉球、南海還是高度關注,有冊封琉球國的航海圖《針路圖》,以及表現澎台與大陸海峽間的航路圖的《澎台海圖》,還有《四海總圖》等作品。
古代中國海圖傳世的很少,但仍看得出華夏先民一直是「面朝大海」,在地圖繪製方面,至少在宋代,中國古代海岸地圖一直是「國際領先」,雖然,明代的《鄭和航海圖》,比之西方的「波托蘭航海」在技術上落後許多,就其跨越兩大洋的航行而言,它仍是那個時代航線最長的航海圖。
值得一說的是,明代意大利傳教士曾為中國帶來了當時最先進的世界地圖,但它並沒有對中國傳統地圖繪製產生大的影響,更沒有改變中國人天朝上國的世界觀。所以,到了晚清時期,中國航海圖已大大落後於世界。更讓人無法釋懷的是,這一時期精確的中國沿海航行圖、海島圖、港口圖,全都是由西方列強非法在中國測繪,並在西方出版發行。
鴉片戰爭後清廷認識到了英國的「船堅炮利」,但忽視了他們還有一支特殊戰隊,那就是水道測量部隊。這支部隊是英國皇家海軍的一部份,是特殊的戰鬥人員。事實上,英國人在鴉片戰爭之前,就已盯上了進入中國的水道。1832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派水文調查員,調查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以及山東威海?水文情況。英國出版了七幅以“China”命名的中國海圖,涉及範圍南至中沙群島,北至盛京。
鴉片戰爭中,第一位來中國的水道測量員是哥林森(Richard Collinson)。定海之戰結束後,1841 年即在《中國叢報》上登出了水道調查成果,包括66 處島嶼、海岸、港口、水道的英文地名、經緯度位置和具體的航行指南。另一位英國水道測量員更為中國人所熟悉,他就是曾在香港升起第一面米字旗的英國海軍水道測量員愛德華.卑路乍(Edward Belcher),他為英方繪製了第一幅香港水文專圖,戰後被封為爵士。
經歷了海上戰爭的失敗後,中國的有識之士在洋務運動中,看到了中國與西方在軍事科技上的巨大差距,在江南製造局成立了翻譯館,專門翻譯西方軍事科技著作,其中就包括翻譯西方人測繪編製的中國海圖。比如,1874 年由江南製造局翻譯並刊行的英國人金約翰(King John)編著的《中國海道圖說》,並由此形成中國的《八省沿海圖》和《新譯中國海道圖說》。這些海圖集,雖然不是中國原創,但它大大影響了中國海圖的技術進步。所以,這裏也將這部分內容納入到本書之中,記錄這段複雜的海圖編繪史。
近代以來,海洋已然成為世界上軍事、政治、經濟、科技競爭的戰略空間,是展現一個國家的軟實力和硬實力的重要舞台。海圖算起來是軟實力的一部分,這一部分的實力如何,也折射?一個國家的海洋方略的成敗。中國海圖的發展脈絡,在這個意義上,也是反思國家發展的一面鏡子。這自然是寫作本書的應有之意。
海圖是中國古代海洋文化的重要遺產,這份遺產原本就不多,歷經戰亂能夠傳世的就更少,加之學界對這一領域的研究鮮有投入,所以普通讀者甚至連影印的古代海圖都見不到。筆者也只能從各種發行量很少的古代地圖集中、民間古代地圖收藏家手裏、國內及海外圖書館裏(這裏要特別感謝大英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等機構的信息開放與良好服務,以及海峽兩岸學者對海外收藏中國古地圖的發現發掘),蒐集整理出這批勉強稱為「古代海圖」的地圖。
本書大體上以朝代分期為脈絡,以海圖內容演進為主線,採用單幅介紹和集納小專題相結合的方式,梳理中國海圖的源流與內容、繪製與運用、流傳與收藏的歷史脈絡,闡釋中國海圖的歷史背景與思想文化內涵,由此構築一個簡約版的中國海圖史。
書中的介紹文字,主要依託歷史地理文獻,一些文獻,特別是經典文獻,已成通識,所以未在書中分別注明。書中的解析點評,有筆者的粗淺認識,更多的是學習借鑒前輩和專家們的已有成果,在此致敬。
本書選擇介紹了160 多幅中國古代海圖,主要是為初學歷史地理學的朋友們提供一個博取約存的綱要,一個中國古代海洋交流時空的縮影。由於筆者的專業學養還不夠厚,視野還不夠寬,想來仍有一些古代海圖沒有收錄進來,本書願作為一個供各路方家批判的靶子,起「引玉」之作用。希望能為研究古代中國的海洋觀、海洋歷史地理及海洋文化提供一點幫助。本書所言,僅代表個人的觀點,不當之處,期待各路方家批評指正。
?
梁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