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始終是一種概括
一
構想寫這本書的時候,令我想起十多年前,擔任課程發展工作的日子。1999年,我出任課程發展議會預科中國文學專責委員會主席,當時最主要的工作是要和各委員一起編訂和準備在2003 年推出的新編預科中國文學課程。這是由理念到落實都有很多根本性改變和突破的課程,其中包括引入校本評核、文學創作與公開試成績掛?、刪去文學史考卷等眾多待解決的問題。那時候,情酣心熱,這些抱?推動文學教育良善意願的討論,今天回首,都如僧廬聽雨,點滴仍在心頭。當年的多次會議上,我們討論到許多難以回答的問題,其中關於文學史的就惱人纏人得很:學生要懂多少文學史才足夠?取消了考核文學史的專卷,馬上換來的擔憂是學生會否完全不懂、也不理會文學史!
二
我希望這本小書能幫助文學的入門者,特別是高中學生認識基本的中國文學史。近年推動文學和語文課程改革,社會變化,學生似乎愈行愈遠,學校的資源角力和生態變異,讓文學課程在許多掌聲中,變得落拓顛簸。文學之謂史,令學生、初接觸文學的人視作畏途,我一直在想能寫一本輕裝的文學小史,令本來不了解文學的人讀後,對中國古典文學發展有基本掌握,而這──幾乎就是我寫這本書的全部意圖。
推動課程改革,揶揄冷語,多年來遇了不少。許多人熱心一陣,嘲諷兩句,就幾乎可以吹?口哨離開,留下來的仍是疊疊層層未解決的文學教育問題。言之者易,當之者難,財經當道的香港社會,唸文學在家長眼中是沒出息的選擇;我們走在繁華街道,擁擠的地鐵車廂,不管成年人還是少年人,人人低頭撥弄iPad屏幕,大家心裏都明白,李白、杜甫與現代人,何止只是物理時空遠隔千年。我輩青年讀劉大杰、胡雲翼、游國恩等人專書,今天大學中文系的學生稍能步趨,已經萬幸。我要求自己在七萬多字內勾勒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圖貌,令一般讀者「啃得下」,不迴避,朋友多謂難矣哉。我不識嘲諷,只求努力以赴,現在書成,如果真能有助一二入門者較容易掌握文學史基礎,好待日後探首國學門牆,鋪下片石之藉,我於願已足。
因為這種前設和現實限制,本書的寫法和一般文學史不同,筆法淺易、少搬弄艱深術語和理論,限於篇幅,作品印證也不能太多,許多問題點到即止。例如談「大團圓結局」,本來並不是片言隻語可斷,讀元明不同版本的《趙氏孤兒》劇本,就發現「大團圓結局」的觀念,在中國古代是有發展變化的,可是在書中,我只會輕描淡寫道出其作為中國敘事文學特色,讓讀者大概掌握而已。更多注意的,反而是我在前線教學時,發現入門者學習中國文學時常見的一些困難和誤解,稍加點撥,既助讀者理解,也使其更能準確掌握中國古典文學的特質。
三
此書作為一部文學史,縱然只是以「史綱」,或者「史略」的形式寫成,但「史觀」仍必須存在。這種表達,也應該是編寫者的野心和樂趣所在。文學史最容易襲用套語定說,本來能夠把千頭萬緒的文學發展過程,籠統概括地描述出來,會較容易令入門者如中學生所掌握,不過,這又恰恰是寫文學史最大的陷阱。過去多年的語文、歷史和文學等科目的教科書,就因為這樣,變得把文史哲平面化。回頭再說文學,我知道這是寫這本書的兩難,太複雜,入門者跟不上;太概括,見林而不見樹,也模糊了真貌。對於文學史的編寫者,如何取捨材料,恰恰就是史觀的表達。因為篇幅和深度要求所限,書中許多材料和問題都略過,有時利用「中國文學百科」的部分作補充,有時又借延伸研習的建議以增潤。不過,萬轉千迴,卻始終是一種概括,我只希望初接觸文學的人在框內,意識到有框外,產生了基本認知和興趣,就快樂地去追尋。例如我在書中對明代初年的詩文頗多貶語,可是如果我們仔細認真去讀,一樣可以發現像「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高啟《清明呈館中諸公》)的清麗佳句。如果學生都產生這種追尋的興趣,中國文學,又何愁後繼無人!
雖然現代人受西方文論影響,喜歡將作品獨立於作者和作者所處的時代與歷史,我卻認為這只是閱讀的一種方法,不是學習和全面掌握知識的必經之途。讀中國文學的許多作品,不知人論世是體會不到其中真味的,弔詭的是,如何設身處地投入古人的社會環境,恰恰又是現代年青人讀中國文學的最大困難。不要說二三千年前的春秋亂世,就是百年前的新文學作家,國難當前,拋頭顱灑熱血,也一樣不易為今天迷失在國民教育面前的年青人所真正理解。所以,文學與民族的身世血肉相連,讀先秦諸子散文而不知當世天下大亂,人心動蕩,怎會為時代與思想的互生互發而驚歎?不識後主之身世,怎領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的人生困頓?沒有宋明理學的重重牢縛,怎讀得出、聽得見明代人「一生愛好是天然,三春好處無人見」的時代呼聲?
我在書中,希望初接觸文學的讀者讀中國文學的過程中,也同時認識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因此文學作品和作家之外,我?重簡單寫出各朝代的文學觀念,抓住源流發展的脈絡和因果,讓讀者更立體真實地認識中國文學。過程中,他們就會明白中國文化、歷史、思想等,原來是緊緊地連繫在一起,如何走過三千年,來到今天。古典文學,是文學發展的一個階段,是現當代文學發展的源頭,所以我會指出周作人說明代小品啟發了五四新文學的散文,唐滌生的粵劇劇本遙接傳統戲曲文學,現代小說作家更受到如《紅樓夢》等傳統經典的重要影響。更重要的是,古典文學寶庫中藏金裹玉,我輩身為中國人應該珍惜尊重,懂得欣賞享受。
四
坦白說,要在短小篇幅內寫三千年中國文學,不但困難,也常感沒趣。用口語說,是「唔夠過癮」!舉例不能多,也無法深入分析,一些地位稍次的作品都不能提,這些都是編寫過程中不斷被打擊的經驗。然而十多年過去了,文學教育在香港,仍走在顛簸如懸的風雨之中,我輩要求中學生對中國文學史有起碼的認識,竟似乎成為一種貪念和妄想。資訊科技早已顛倒了現實世界的一切時空,讀文學,還何須有「史」的考慮,尤其是這蒼老的中國文學?真應如此?這樣的盛世強音,在文學世界內外,無論從理論或者創作實踐中,都找到愈來愈多的迴蕩空間,我不以為然,更深以為憂。當年為減去過長的考時、鼓勵學生多讀第一手原作原文,文學史專卷才以另類身影,在作品評賞的過程中展現──讀中國文學而不認識中國文學史,我從來不贊成。只是在這滿城爭說年青一輩,不會再為中華文化而牽情的時代,我仍願與同途有心有識之士,一起推開一扇困狹的窗子,讓中國文學仍然為人所探首相看、低迴感動。
最後,感謝三聯書店林澧珊小姐和梁偉基先生在出版過程中的幫忙;校內龍紜嫺和陳宛溶兩位中四級同學協助試讀初稿,讓我更準確掌握文學的入門者在閱讀本書時的困難;女兒若翩捧讀草稿時,流露熱切追看之情,叫我更相信文學史在荒涼的商業社會裏,仍必有傳下去的理由。當然最要感激賜序的陳國球教授,陳教授是我在浸會中文系唸書時的老師,多年來師友相期,我當然心領神會。有真學問的權威學者,難得是對文學和文學教育更有真關情。寫作本書過程中,得到他的提點和鼓勵,我一直感激。時代縱使再數碼和財經,我相信,藝術的神思和胸襟仍然廣闊無垠,讓喜愛和關懷中國文學的人,相忘於江湖,也相知相重於江湖!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