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說：「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



　　查拉圖斯特拉說：「上帝已死，人類當成為超人。」



　　新約聖經中的耶穌，成為肉身的神，來到世間對眾人傳遞天國的福音。



　　孤獨的查拉圖斯特拉也下了山，想把光帶入人世，而他傳遞的會是什麼「福音」？



　　「瞧，我是教你們做超人！



　　人是應被超越的。你們為了超越自己，做過什麼事呢？



　　不要相信那些跟你們侈談超脫塵世的人，人類的幸福，應當是肯定生存本身!」



　　動物是道德的奴隸，超人是道德的主人。至於人，是聯結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索──懸在深淵上的繩索。



　　走過去是危險的，停在半空中是危險的，回頭看是危險的，戰慄而停步是危險的。



　　但人之所以偉大，乃在於他是橋樑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愛，乃在於他是過渡。



　　查拉圖斯特拉為了拯救過去屬於動物的人們，也為了肯定走向超人未來的人們，他干犯神怒而滅亡，他甘願因現在的人們而滅亡。



　　人們說尼采瘋了，但一個深知自己被視為瘋子的人，是真瘋嗎？尼采就是查拉圖斯特拉，他看到了繁華頂峰的人類文明，正隨時準備墜入深淵，等待絕地的反轉。而他的任務，就是啟動這爆炸性的翻轉。



　　他是先知。



　　而先知是孤獨的。



　　先知總被視為瘋子。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乃集尼采重要思想之大成，透過哲學家查拉圖斯特拉的流浪及教導，以「永恆回歸」、「上帝已死」及「超人」來闡述並回答這個問題。人的生命是既是無限迴圈，神又早已離開，人的一切活動和生存意義就要自行掌握和創造。命運無可抗拒，擺脫了神的人類要如何獨自面對這悲劇式的處境？人應擺脫動物（猿猴）的狀態，以態度和意志來決定自身存在的意義，從人類的過渡階段，走向超人。

導讀?? ?



閱讀尼采的理由——成為你自己　劉滄龍�文



　　尼采之所以如此與眾不同，不是因為天賦異稟，也不是因為刻意追求特立獨行，而是忠於自我。其實每個人生來都是與眾不同的，但是我們卻因為害怕孤獨，害怕失去他人肯定，最終失去了自我。一個不能自我肯定的人，不論獲致多大的成功，最後都只是虛浮的空中樓閣。但是我們為什麼不追求自我肯定？為什麼無法建立自己的價值尺度並依此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尼采向我們示範了唯有忠於自己的自由精神，才能自主、坦蕩、無畏，才能聽從內在的聲音建立堅實的信念，打造自己、超越自己、創造價值。唯有看重自己的人，才能受人尊重，才能明白人的尊嚴與價值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們閱讀尼采的理由，或許就如尼采自己所說，不是為了跟隨他，而是要跟隨自己。作為自由獨立的精神典範，尼采的思想可說是當代的精神標記。歐洲自啟蒙運動以來所追求的獨立自主、自由精神，在尼采身上達到顛峰，而且啟發了二十世紀各種前?思潮，至今動力未減。



　　尼采身後已一百多年，他的自由思想是否仍有尚未深掘的礦藏值得繼續開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這部著作有何獨特性？提出了什麼思想？對於實存的生活的有何具體的啟發？



　　尼采的書寫與生活，以獨特的方式重新定義了哲學，他翻轉了歐洲的精神與價值傳統，而且甚至要「重估一切價值」。歐洲傳統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要翻轉？要往什麼方向翻轉乃至重新確立價值標準？尼采所提出的巨大問題與回應方案，翻攪了西方思想世界，甚至也對歐洲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產生巨大影響。充滿內在張力與衝突的尼采思想，因而深具爆發性，同時也招致很大的誤解與批評。人類文明登上繁華的頂巔，卻又似乎隨時準備墜落深淵。這個世界似乎確如尼采所預言，走到虛無主義的盡頭，正等待一次絕地的反轉，他的思考就是為了啟動此一爆炸性翻轉的引信。



　　查拉圖斯特拉說「上帝已死」(Gott ist tot)，失去地平線的人類，在無重力的空茫中將會墮落何處？當尼采宣告命運已握在我們自己手中，我們可知該向何方啟程？在沒有聖哲神佛的時代，孤立險峰的當代人真的足以承擔自身的命運？尼采要我們跟隨自己，超越自己，但是成為能夠自我超越的「超人」(Ubermensch)是否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尼采最著名的宣言「上帝已死」首先是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前出版的著作《快樂的科學》(Die Frohliche Wissenschaft)125節藉瘋子之口說出的。瘋子誕妄不經的說詞充滿豐富的寓意，也是理解《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關於「上帝已死」的重要背景，以下引錄最關鍵的段落：



　　瘋子呼叫著：「上帝去哪兒了？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把他殺了——你們和我！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兇手！但我們是怎麼辦到的呢？我們怎能把海水喝光？誰給了我們海綿讓我們擦去了地平線？當我們把地球從太陽的鎖鏈中解開，我們要怎麼辦？現在地球要去哪兒？我們要去哪兒？離開所有的太陽嗎？我們會一直下墜嗎？向後方、向旁邊、向前方、向所有的方向墜落？還有所謂的上下之分嗎？我們不就像穿越無盡的虛無般惶惑嗎？虛空不對著我們呼氣嗎？不是更冷了嗎？隨之而來的將是無盡的黑夜？大白天不是得把燈籠點著嗎？我們還沒聽到那些埋葬上帝的掘墓人的吵鬧聲嗎？我們還沒聞到神聖的腐臭嗎？——連上帝也會腐臭。上帝死了！上帝永遠死了！而且是我們把他殺死了！我們這些兇手中的兇手要怎麼撫慰自己呢？那最神聖、最強大、迄今一直統治世界的，竟血濺我們的刀下——誰可以拭去我們身上的血跡？用什麼樣的水才能將我們洗淨？我們必須發明怎樣的贖罪慶典和神聖戲劇？這個偉業對我們而言豈非過於偉大？難道不是必須我們自己成為上帝才足以與之匹配？從來就未有比這個更偉大的行動了——而我們的後代也因為這個偉大的行動之故，將生活在比迄今所有歷史更高的歷史階段。」瘋子這時停止說話，再看著他的聽眾：他們也沈默而詫異地看著他。最後他把燈籠摔在地上，燈碎火熄。然後他說：「我來得太早，來得還不是時候。這個非凡的大事還在過來的路上——人們還聞所未聞。閃電和雷鳴需要時間，星光需要時間，行動需要時間，行動完成後被聽到、被看到也需要時間。這個行動對他們而言太過遙遠，比最遠的星球還遠——然而他們卻完成了此事。」



　　一個具有超前意義的行動很容易被誤解，因為世人仍然以舊的理解框架來看待一個前所未有的創舉。「上帝已死」這個大事件，既是陡然出現，也潛藏在深層的歷史運動當中未被察覺，因此當它成為了事實，幾乎已經昭然若揭，世人仍舊渾然不覺，當有人像那個指出國王沒穿新衣的小孩一樣說出事實來，卻被當成瘋子。尼采就是那太早出世、瞥見歷史真相的瘋子。「上帝已死」便是人類的認識能力已然推進到這關鍵的一步，亦即發現沒有任何一個宗教與形上學對世界所作的說明具有絕對有效性。所有對世界所作的闡釋都脫離不了人的眼光、人的生存需求。尼采引用路德的話：「倘若沒有明智的人，上帝自己無法存在」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且又加碼表示：「倘若沒有無知的人，上帝更難存在」。人類如果真是因為生存的需要而造了上帝，那麼一旦發現人類的生存並沒有必然性，上帝的存在也將失去了必然性。被傳統宗教與形上學設想為無條件存在的上帝，在瘋子尼采的眼中成了有條件者，上帝存在的條件竟然是人類生存的需求。尼采不只懷疑上帝存在的確切性，他也懷疑絕對真理的存在。什麼是真理？尼采說：



　　「對人類而言，無法駁倒的謬誤就是真理。」



　　要是這個世界並沒有上帝或某個絕對的真理在操縱著世界的運行，那麼尼采如何描述我們所存活的世界呢？我們活著就是在不斷經歷隨時遭遇的各種生滅變化，這個變化是一刻不止的，只是我們平常視而不見，或忘了一切都在變。尼采提出「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思想，一方面要說明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流當中，另一方面則試圖立足於人的生存立場來回答：如何在自然流變的生命當中獲得自主自由？這需要生命的自我關照與轉化。「生命」就是有機體活動變化的歷程，因此，如何面對生死的自然來去便成為我們一生最重要的功課。我們身邊重要的人乃至自己終將離開人世，這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但是不必以此終日懸念自苦，而是要練習去肯定這些必然發生的事，然後向有智慧的人學習生命完成之道。《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被尼采視為如福音書一樣的智慧之書，這個智慧並不仰賴先知神啟也不寄望終極的救贖，而是像書中的主角查拉圖斯特拉一樣，在孤獨的生命追尋歷程中，幾經掙扎奮鬥獲得的自我超越與自我肯定。或許到了最後，死亡也是可以祝福的一件事。我們得祝福生命還好會老會死，否則不懂珍惜生命。因為我們知道身邊的人有朝一日終會與我們永別，所以會珍惜看重，這都是死亡與分離教給我們的智慧。所以要感謝死亡，明白分離帶給我們的痛苦和意義。要是我們對分離無感，對生命消亡無感，那麼生命才可怕。所以會擔憂死亡帶來的痛苦很好，但不要太沈迷於痛苦中，要可以抽身出來，看看我們還有的一切，並對此感激祝福。生死不是界限，生的每一刻都包含了死的可能性，死也不可怕，因為死和生有個微妙的連繫需要我們去參透。有智慧的人應該就是參透了這點，所以雖然對自己的生命對萬物有情而能不沾滯，讓該來的來，該走的走。



　　從流變的觀點來看生命，那麼生命便是在生和死、上升和下降、起點和終點之間流動循環的過程，生無可樂、死無可悲，流變不已的自然世界也無善惡可言。流動的世界、生命的循環之道，也被尼采用「永恆回歸」(ewige Wiederkehr)此一意象式的概念表達出來。如果線性展開的時間被我們理解為從起點邁向終點的歷程，那麼「永恆回歸」則表示生命之流的終站便是回到起點。因此，自我完成之道便是成為自己的過程，走向死亡不是到達終點，而是邁向重生的永恆復返與超越。我們可以說，一切都是徒勞的，這是以悲觀的、否定的態度來看流變的生命。若是從肯定的態度來看，那麼即使最後一無所獲，仍要莊嚴地奮鬥，這才真正顯示出對生命價值的最高肯定與無限禮讚。尼采既能體認虛無主義悲觀的一面，又像悲劇英雄一樣熱烈地肯定生命的自我完成之道，也因此超越了虛無主義。



　　本書譯者錢春綺先生(1921-2010)是著名的譯家，畢生以譯事為職志，對德語文學的翻譯貢獻卓著，素為譯界推崇。錢先生翻譯時根據的德文版本是Goldmann出版社1984年的版本，在譯後記中他表示還參考了R. J. Hollingdale的英譯，並提及Hollingdale這位著名譯家對於翻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也感到困難重重。尼采的語言與思想都顯現了強烈的藝術特性，喜用隱喻、寓言、戲仿、反諷的方式表達另類的思考，這本詩化的哲學著作尤其如此。因此即使是翻譯成與德語同一語系的英語都讓譯家力有未逮，更何況是翻譯成非拼音系統的中文了。多虧錢春綺先生已有翻譯歌德等德語文學家著作的豐富經驗，豐厚的語文素養與嚴謹精確的譯筆，已不僅足以因應一般讀者之需，就尼采研究在學術引用來說也有參考價值，可說是中文世界愛好尼采思想的讀者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