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國史是臺灣史的重要部分
歷史知識建立在兩項基本信念上,第一是相信人類的事物都是有來歷的,沒有什麼是天上掉下來或奇蹟所創造的;第二則是相信弄清楚事物的來歷很重要,大有助於我們分析理解現實,看清楚現實的種種糾結,進而對於未來變化能夠有所掌握,做出智慧、準確的決定。
歷史教育要有意義、有效果,必須回歸到這兩種信念來予以檢驗,看看是否能讓孩子體會、掌握歷史知識的作用。
不管當下現實的政治態度是什麼,站在歷史知識的立場上,沒有人能否認臺灣是有來歷的,不可能是開天闢地就存在,也不可能是什麼神力所創造的。因而歷史教育最根本該教的,就是「臺灣怎麼來的」。
要回答「臺灣怎麼來的」,必定預設了臺灣有其特殊性,和其他地方、其他國家不一樣,所以才需要從時間上溯源去找出之所以不一樣的理由。臺灣為什麼會有不一樣的文化?為什麼會有不一樣的社會?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政治制度與政治狀態?為什麼會和其他國家產生不同的關係?……
所謂以臺灣為本位的歷史教育,就是認真地、好好地回答這幾個彼此交錯纏結的大問題。那麼歷史教育的內容好不好,也就可以明確地用是否能引導孩子思考、解答這些問題來評斷了。
過去將臺灣歷史放在中國歷史裡,作為中國歷史一部分的結構,從這個標準上看,有著明白而嚴重的缺失,那就是忽略了臺灣複雜的形成過程,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臺灣從十七世紀就在東亞海域衝突爭奪中有了角色,中國之外的各種力量長期影響了臺灣。只從中國的角度,不看來自荷蘭、日本、美國等政治與文化作用,絕對不可能弄清楚臺灣的來歷。
但是,過去的錯誤不能用相反的方式來矯正。臺灣歷史不應該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然而中國歷史卻仍然是臺灣歷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關鍵重點在調整如此的全體與部分關係,確認不該將臺灣史視為中國史的一部分,而該翻轉過來將中國史視為構成及解釋臺灣史的一部分。這樣調整之後,再來衡量中國史在如此新架構中該有的地位與分量。
不只是臺灣的社會與文化,從語言文字到親族組織原則到基本價值信念,和中國歷史有著太深、太緊密的連結;就連現實的政治與國際關係,去除了中國歷史變化因素,就無法理解了。硬是要降低中國歷史所占的比例分量,降低到一定程度,歷史就失去了解釋來歷和分析現實的基本作用了。
從歷史上必須被正視的事實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是歷史,保存歷史、重視歷史、訴諸歷史是中國最明顯、最特殊的文化性格。因而中國文化對臺灣產生過的影響作用,非得回到中國歷史上才能看得明白。
不理解中國史,拿掉了這部分,就不是完整的臺灣史。東亞史的多元結構無法提供關於臺灣來歷的根本說明,諸如:臺灣人所使用的語言文字、所信奉的宗教與遵行的儀式、內在的價值判斷優先順序、對於自我身分角色選擇認定的方式、意識深層模仿學習的角色模式……
歷史教育需要的是更符合臺灣特殊性的多元知識,但這多元仍需依照歷史事實分配比例,一味相信降低中國史比例就是對的,違背了歷史事實,也違背了歷史知識的根本標準。
「重新認識」中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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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賓四)先生自學出身,沒有學歷,沒有師承,很長一段時間在小學教書,然而他認真閱讀並整理了古書中幾乎所有春秋、戰國的相關史料,寫成了《先秦諸子繫年》一書。之所以寫這樣一本考據大書,很重要的刺激來自於名譟一時的《古史辨》,錢穆認為以顧頡剛為首的這群學者,「疑古太過」,帶著先入為主的有色眼光看中國古代史料,處處尋覓偽造作假的痕跡,沒有平心靜氣、盡量客觀地做好查考比對文獻的基本工夫。工夫中的工夫,基本中的基本,是弄清楚這些被他們拿來「疑古辨偽」的材料究竟形成於什麼時代。他們不願做、不能做,以至於許多推論必定流於意氣、草率,於是錢穆便以一己之力從根做起,竟然將大部分史料精確排比到可以「編年」的程度。
很明顯地,《先秦諸子繫年》的成就直接打擊《古史辨》的可信度。當時任職燕京大學,在中國學術界意氣風發、引領風騷的顧頡剛讀了《先秦諸子繫年》,立刻理解體會了錢穆的用意。他的反應是什麼?他立刻推薦錢穆到廣州中山大學教書,也邀請錢穆為《燕京學報》寫稿。中山大學錢穆沒有去,倒是替《燕京學報》寫了〈劉向歆父子年譜〉,錢穆自己說:「此文不啻特與頡剛諍議,頡剛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薦余在燕京任教。」
這是個「民國傳奇」。裡面牽涉到那個時代學者對於知識學問的熱情執著,也牽涉到那個時代學者的真誠風範,還牽涉到那個時代學院重視學識高於重視學歷的開放氣氛。沒有學歷的錢穆在那樣的環境中,單純靠學問折服了潛在的論敵,因而得以進入當時的最高學府任教。
這傳奇還有後續。錢穆後來從燕京大學轉往北京大學,「中國通史」是當時政府規定的大學歷史系必修課,北大歷史系慣常的做法,是讓系裡每個老師輪流排課,將自己所擅長的時代或領域,濃縮在幾堂課中教授,用這種方式來構成「中國通史」課程。換句話說,大家理所當然認為「中國通史」就是由古至今不同斷代的中國歷史接續起來,頂多再加上一些跨時代的專史。
可是被派去「中國通史」課堂負責秦漢一段歷史的錢穆,不同意這項做法。他公開地對學生表達了質疑:不知道前面的老師說了什麼,也不知道後面的老師要說什麼,每個老師來給學生片片斷斷的知識,怎麼可能讓學生獲得貫通的中國史理解?學生被錢穆的質疑說服了,也是那個時代的精神,學生認為既然不合理就該要求改,系裡也同意既然批評反對得有道理就該改。
怎麼改?那就將「中國通史」整合起來,上學期由錢穆教,下學期則由系裡的中古史大學者陳寅恪教。這樣很好吧?問了錢穆,錢穆卻說不好,而且明白表示,他希望自己一個人教,而且有把握可以自己一個人教!
這是何等狂傲的態度?本來只是個小學教員,靠顧頡剛提拔才破格進到北大歷史系任職的錢穆,竟然敢排擠數不清精通多少種語言、已是中古史權威的大學者陳寅恪,自己一人獨攬教「中國通史」的工作。他憑什麼?他有資格嗎?
至少那個年代的北大歷史系覺得錢穆有資格,就依從他的意思,讓他自己一個人教「中國通史」。錢穆累積了在北大教「中國通史」的經驗,後來抗戰中隨「西南聯大」避居昆明時,埋首寫出了經典史著《國史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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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國史大綱》的內容及寫法回推,我們可以明白錢穆堅持一個人教「中國通史」,以及北大歷史系接受讓他教的理由。那不是他的狂傲,毋寧是他對於什麼是「通史」,提出了當時系裡其他人沒想到的深刻認識。
用原來的方式教的,是「簡化版中國史」,不是「中國通史」。「中國通史」的關鍵,當然是在「通」字,而這個「通」字顯然來自太史公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司馬遷的《史記》包納了上下兩千年的時代,如此漫長的時間中發生過那麼多的事,對於一個史家最大的挑戰,不在如何蒐集兩千年留下來的種種資料,而在如何從龐大的資料中進行有意義的選擇,從中間選擇什麼,又放棄什麼。
關鍵在於「有意義」。只是將所有材料排比出來,呈現的勢必是偶然的混亂。許多發生過的事,不巧沒有留下記錄資料;留下記錄資料可供後世考索了解的,往往瑣碎零散。更重要的,這些偶然記錄下來的人與事,彼此間有什麼關聯呢?如果記錄是偶然的,人與人、事與事之間也沒有什麼關聯,那麼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要做什麼?
史家的根本職責就在有意識地進行選擇,並且排比、串聯所選擇的史料。最簡單、最基本的串聯是因果解釋,從過去發生的事情中去挖掘、去探索「因為�所以」:前面有了這樣的現象,以至於後來有了那樣的發展;前面做了這樣的決定,導致後來有了那樣的結果。排出「因為�所以」來,歷史就不再是一堆混亂的現象與事件,人們閱讀歷史也就能夠藉此理解時間變化的法則,學習自然或人事因果的規律。
「通古今之變」,也就是要從規模上將歷史的因果解釋放到最大。之所以需要像《史記》那樣從文明初始寫到當今現實,正因為這是人類經驗的最大值,也就提供了從過往經驗中尋索出意義與智慧的最大可能性。我們能從古往今來的漫長時間中,找出什麼樣的貫通原則或普遍主題呢?還是從消化漫長時間中的種種記錄,我們得以回答什麼只有放進歷史裡才能回答的關鍵大問題呢?
這是司馬遷最早提出的「通古今之變」理想,這應該也是錢穆先生堅持一個人從頭到尾教「中國通史」的根本精神價值來源。「通史」之「通」,在於建立起一個有意義的觀點,幫助學生、讀者從中國歷史中看出一些特殊的貫通變化。這是眾多可能觀點的其中一個,藉由歷史的敘述與分析能夠盡量表達清楚,因而也必然是「一家之言」。不一樣的人研究歷史會看到、凸顯不同的重點,提出不同的解釋。如果是因不同時代、不同主題就換不同人從不同觀點來講,那麼追求一貫「通古今之變」的理想與精神就無處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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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明顯自不量力一個人講述、寫作一部中國歷史的勇氣來源。我要說的,是我所見到的中國歷史,從接近無窮多的歷史材料中,有意識、有原則地選擇出其中的一部分,講述如何認識中國歷史的一個故事。我說的,只是眾多中國歷史可能說法中的一個,有我如此訴說、如此建立「通古今之變」因果模式的道理。
這道理一言以蔽之,是「重新認識」。意思是我自覺針對已經有過中國歷史一定認識的讀者,透過學校教育、普遍閱讀甚至大眾傳媒,有了對中國歷史的一些基本常識、一些刻板印象。我試圖要做的,是邀請這樣的讀者來「重新認識」中國歷史,來檢驗一下你以為的中國歷史,和事實史料及史學研究所呈現的,中間有多大的差距。
也就是在選擇中國史敘述重點時,我會優先考慮那些史料或史學研究上相當扎實可信,卻和一般常識、刻板印象不相合甚至相違背的部分。這個立場所根據的,是過去百年來,「新史學」、西方史學諸方法被引進運用在研究中國歷史所累積的豐富成果。但很奇怪的,也很不幸的,這些精采、有趣、突破性的歷史知識與看法,卻遲遲沒有進入教育體系,沒有進入一般人的歷史常識中,以至於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大部分人對中國歷史的認識,竟然都還依循著一百多年前流通的傳統說法。「重新認識」的一個目的,就是用這些新發現、新研究成果,來修正、挑戰、取代傳統舊說法。
「重新認識」的另一個目的,是回到「為什麼學歷史」的態度問題上,提供不同的思考。學歷史到底在學什麼?是學一大堆人名、地名、年代,背誦下來在考試時答題用?這樣的歷史知識,一來根本隨時在網路上都能查得到,二來和我們的現實生活有什麼關聯?不然,是學用現代想法改編的古裝歷史故事、歷史戲劇嗎?這樣的歷史,固然有現實連結,方便我們投射感情入戲,然而對於我們了解過去、體會不同時代的特殊性,有什麼幫助呢?
在這套書中,我的一貫信念是,學歷史最重要的不是學What──歷史上發生了什麼,而是更要探究How and Why──去了解這些事是如何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沒有What當然無從解釋How and Why,歷史不可能離開事實敘述只存在理論;然而歷史也不可以、不應該只停留在事實敘述上。只敘述事實,不解釋如何與為什麼,無論將事實說得再怎麼生動,畢竟無助於我們從歷史而認識人的行為多樣性,以及個體或集體的行為邏輯。
藉由訴說漫長的中國歷史,藉由同時探究歷史中的如何與為什麼,我希望一方面能幫助讀者梳理、思考今日當下這個文明、這個社會是如何形成的;另一方面能讓讀者確切感受到中國文明內在的多元樣貌。在時間之流裡,中國絕對不是單一不變的一塊,中國人、中國社會、中國文明曾經有過太多不一樣的變化。這些歷史上曾經存在的種種變貌,總和加起來才是中國。在沒有如實認識中國歷史的豐富變化之前,讓我們先別將任何關於中國的看法或說法視為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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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套一邊說中國歷史,一邊解釋歷史知識如何可能的書。我的用心是希望讀者不要只是被動地接受這些訊息,當作是斬釘截鐵的事實;而是能夠在閱讀中主動地參與,去好奇、去思考:我們怎麼能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又如何去評斷該相信什麼、懷疑什麼?歷史知識的來歷常常和歷史本身同樣曲折複雜,甚至更加曲折複雜。
這套書一共分成十三冊,能夠成書最主要是有「敏隆講堂」和「趨勢講堂」,讓我能夠兩度完整地講授中國通史課程,每一次的課程都前後橫跨五個年頭。換句話說,從二○○七年第一講開講算起,花了超過十年時間。十年備課、授課的過程中,大部分時間用於消化各式各樣的論文、專書,也就是關於中國歷史的研究,並努力吸收這些研究的發現與論點,盡量有機地編組進我的歷史敘述與討論中。明白地說,我將自己的角色設定為一個勤勞、忠實、不輕信、不妥協的二手研究整合者,而不是進入原始一手材料提出獨特成果的人。也只有放棄自己的原創研究衝動,虛心地站在前輩及同輩學者的龐大學術基礎上,才有可能處理中國通史題材,也才能找出一點點「通」的心得。
將近兩百萬字的篇幅,涵蓋從新石器時代到辛亥革命的時間範圍,這樣一套書,一定不可避免地含夾了許多錯誤。我只能期望能夠將單純知識事實上的「硬傷」降到最低,至於論理與解釋帶有疑義的部分就當作是「拋磚引玉」,請專家讀者不吝提出指正意見,得以將中國歷史的認識推到更廣且更深的境界。
推薦序
我的朋友楊照,以十年時光,透過漫長的「民間講堂」,爬梳中國史的層層迷霧,最終要推出一套十三冊《不一樣的中國史》!我衷心期待,也誠心推薦。
楊照是臺灣典型「公共知識份子」,博雅多聞,見識恢宏,能見人所不及見,敢言人所不敢言。在「去中國化」的臺灣史論述風潮中,他標舉多角度、多面向,客觀理解中國史,才可撥雲見日,凸顯臺灣史的獨特性。這就是師承胡適之,不被人家牽著鼻子走的獨立思考,自由主義學風!
臺灣是臺灣,但唯有認識中國,臺灣才顯現更自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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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作家、廣播電視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