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
一九九○年我的第一本詩集《沉默之間》出版了,其中有些詩是關於軍旅生活的。我隱約地感覺這些經驗如果用小說的形式來處理,效果也許會更好。後來,我的老師富蘭克.比達特(Frank Bidart)向我推薦了蘇聯作家阿薩克.巴波爾(Isaak Babel)的《紅騎兵隊》。讀完這本短篇小說集後,我覺得自己可以寫一本類似的書,所以就動筆了。這是我的第一本小說,寫得很艱難。但寫著寫著,覺得自己離巴波爾越來越遠,因為他是給紅軍的報紙寫報導的──他的故事的篇幅都比較短,筆法簡潔而又凝重,而我卻沒有篇幅的限制,可以放開寫。此外,巴波爾師承莫泊桑;莫泊桑對我來說有些遙遠,不很親切。漸漸地我開始認真地讀起契訶夫。我認為《好兵》深受契訶夫的影響。
我於六九年十二月開始當兵,當時不滿十四歲。體檢時我虛報為十六歲;因為父親是軍人,加上收的又是小兵,他們就沒查戶口。聽說我們要去中蘇邊境,我很興奮,以為反正中蘇就要打一場大戰,與其在家被炸死在防空洞裡,不如死在戰場上。還有,學校那時候不怎麼上課,學不到東西,所以參軍是條好出路。我和夥伴們全被分到一個駐在吉林省琿春市的邊防團。琿春當時是個縣城,城裡只有一條大街,兩家飯館,一個理髮店,一家澡堂。琿春與蘇聯陸路相接,我們團是當地的唯一駐軍。跟邊境對面的蘇軍比起來,我們不但裝備低劣,而且兵力單薄,但士氣卻十分高昂。記得一進新兵連就看見戰士們在黑板上寫的詩句:「乘疾風,追急電,氣衝霄漢�帥令傳,三軍動,威鎮疆關。」大家心裡都沸騰:一腔為國獻身的熱血。其實,哪有什麼「三軍」,我們團守衛著四百多里長的邊界線,一旦蘇軍打過來,根本無力抵抗。但年輕人想得很少,多具英雄本色。我被分到砲營三連。我們連駐在一個叫關門嘴的村子裡。村民大部分是朝鮮族。我開始是炮手,幾個月後在連部當通訊員,後來又被調到延吉市學報務。
到了七一年,邊境局勢緩和下來了,我開始想復員,想上學,但一直到七五年初才退了役。可是,那時大學只收工農兵學員,所以退伍後我在佳木斯鐵路分局做了三年工。直到七七年底高考恢復時,我才考入黑龍江大學英語系。
《好兵》裡的故事全都發生在黑龍江。我有意把故事的地點移到更北的邊境地區,這樣離蘇聯和西伯利亞更近些。我家在黑龍江省同江縣和富錦縣住了十多年,所以我對那裡的人情風物比較熟悉。像巴波爾的《紅騎兵隊》一樣,我把所有的故事集中在一支部隊身上,這樣各篇故事能夠互相支撐,構成一幅歷史畫卷。這本書講的是集體的故事,是軍人和老百姓們的喜怒哀樂,跟我個人的自傳無關。故事裡的事件和人物基本上都是真人真事,只不過出現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被我捏到一起,改名換姓,東接西連,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和情節。這本書我從九○年動筆,斷斷續續地寫了五年多。其實,書九三年就完成了,但沒有出版社接受。每次退稿後,我又重新修改。退稿信不是說這本書沒有市場就是說它文學氣息太濃。有位編輯甚至說「詩意太重了。」後來,我從中間人那裡把書稿拿回來,自己往一些小出版社投寄。幸虧一家叫佐蘭(現已倒閉)的小出版社接受了這本書,於九六年出版,才使五、六年的勞動沒有白費。
《好兵》由麗莎和我合譯,她先翻譯出初稿,然後琢磨之功基本由我來做。以前金亮和王瑞芸翻譯的書我也有所介入,但最多只能改兩遍。這本書由自己捉刀,主要是因為這些故事之間的風格差別很大,每篇的語氣都有所不同,而且行文簡約,實在難譯。幾年前,有位熱心的朋友試譯過,效果不理想,只得作罷。這回麗莎和我力求再現英語原文的面目,但囿於時間和能力,很難達到目的。我身為英文教授,在美國用漢語寫作是件奢侈的事情,只能在食居無憂的前提下進行。馬上就要開學了,所以《好兵》的譯稿不得不就此殺青。我必須開始寫英文,讀英語書。如果開學後每天還在寫漢語,我會在課堂上情不自禁地吐出漢語的字句來。
二○○三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