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年,一艘來自南塔克特島的捕鯨船艾賽克斯號(Essex)在南美西岸外海兩千哩處遭一頭八十呎長、八十噸重的超大抹香鯨猛撞後沉沒,二十名船員搭小艇逃生,在海上漂泊數個月後才獲救,最後僅八人倖存。劫後餘生的大副歐文.卻斯(Owen Chase)把船難寫成《捕鯨船艾賽克斯號遇難記》(Narrative of the Most Extraordinary and Distressing Shipwreck of the Whale-Ship Essex)一書,成為美國小說家赫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1891)的靈感,寫出小說Moby-Dick,也就是我們現在通稱為《白鯨記》的海洋文學奇書。他在《白鯨記》第四十五章曾引用一小段卻斯大副浩劫餘生的告白,他將遭遇的白鯨描繪成「身形令人感到驚駭無比,看得出來牠充滿怨念,怒火中燒。我們衝進鯨群之後,牠從鯨群裡直接游出來,因為我們傷了牠的三個同伴,牠好像與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梅爾維爾的另一個靈感來源,是一頭一八三○年代晚期在智利摩卡島(Mocha)外海遭人捕獲屠戮的白鯨,據說牠身上插著二十根魚叉,不難想像牠在殉難前曾經屢屢和捕鯨船發生激烈衝突。
《白鯨記》的粉絲們
《白鯨記》作者赫曼.梅爾維爾是紐約富商之子,但父親破產後在他十二歲時即已去世,致使他年僅十五就被迫離校養家,十九歲開始當商船水手,後來在幾年的海上生涯中曾經當過四、五個月的捕鯨船魚叉手,因此他有很多小說都是根據航海以及在外國見聞而寫成的,最早的作品是一八四六年的《食人島》(Typee)。梅爾維爾在婚後三年(一八五○年)從紐約市移居麻州,成為前輩小說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鄰居,在這位前輩小說家的鼓勵與幫助下,他花了十八個月時間完成《白鯨記》,且在扉頁上指名要把小說獻給霍桑。不過,小說出版後銷路其實不好,甚至在他於一八九一年已七十二歲的年紀去世時,小說早已絕版多年,據說在這作品問世到作者去世的四十年間,只賣出三千兩百本。但《白鯨記》這本書的文學聲譽彷彿倒吃甘蔗,在他死後才受到越來越多重視,我們甚至可以說梅爾維爾為「海洋小說」奠立了典範。《海狼》(The Sea-Wolf)的作者美國小說家傑克.倫敦(Jack London)、創作海盜小說經典《金銀島》(Treasure Island)的英國小說家史蒂文生(Robert L. Stevenson)都對《白鯨記》推崇備至,甚至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之間也有許多粉絲,像是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曾說他真希望《白鯨記》是他寫的,而巴布.狄倫(Bob Dylan)則是在領獎演說中直言,除了荷馬史詩《奧德賽》與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反戰經典小說《西線無戰事》之外,《白鯨記》是他最大的靈感來源。在我看來,這本小說最迷人的地方當然是那斷腿船長亞哈(Ahab)與大白鯨莫比敵之間那種不共戴天之仇,還有亞哈那種能夠震懾所有船員的超強氣場,但更深一層來講,應該還有亞哈與大白鯨所暗喻的人類、大自然之間永不休止的強烈衝突。
《白鯨記》的百年滄桑史
但事實上,《白鯨記》能獲得如今的文學地位,也是經過許多波折。一開始在美國反應不佳,到了作者去世時,《紐約時報》為他撰寫的訃聞甚至還把書名給拼錯了。不過,梅爾維爾在英國倒是擄獲了一小群支持者,直到十九、二十世紀交替時,英國已經有不少記者、小說家、詩人讚賞《白鯨記》與其他作品,素有「阿拉伯的勞倫斯」之稱的英國軍官兼作家T.E.勞倫斯(T. E. Lawrence)自稱書架上擺了三本不朽巨作: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另一本就是《白鯨記》。在美國方面,一九二一年是梅爾維爾鹹魚翻身的關鍵年:哥倫比亞大學英語系教授卡爾.范多倫(Carl van Doren)出版《美國小說》(The American Novel)一書,稱《白鯨記》是美國浪漫主義的巔峰,而且同系教授雷蒙.威佛(Raymond Weaver)也撰寫文學傳記《水手與神祕主義者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Mariner and Mystic)。到二○年代末期,世界各國又開始出現《白鯨記》譯本,包括芬蘭文(一九二八)、法文(節譯本,一九二八)、德文(一九二七)、俄文(一九二九)與義大利文(一九三二)。到了一九四一年,第一本《白鯨記》法文全譯本(一九三九年問世)的譯者讓.紀沃諾(Jean Giono)甚至還寫了一本小說叫做《向梅爾維爾致敬》(Pour saluer Herman Melville),透過他的想像虛構出梅爾維爾在倫敦的奇遇,還有為何他決定寫出《白鯨記》。到了一九四○年代晚期,也就是《白鯨記》問世近百年後,它才真正成為一部文學經典,進入世界各地學界的研究領域以及開給學生的指定書目中。
曹庸原名胡漢亮(一九一七-一九八八),是廣東汕頭人,後來前往上海讀書與發展。中國大陸易幟後,於一九五三年獲調前往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擔任外國文學編輯,後來也擔任過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外國文學編輯,並且翻譯過許多英文文學作品像是喬治.愛略特(George Eliot)的《織工馬南傳》(Silas Marner),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雨中的貓〉(“Cat in the Rain”)、〈殺人者〉(“Killers”)、〈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等等,不過最有名的當然是梅爾維爾Moby-Dick的第一個譯本《白鯨》。曹庸之子孫予(本名胡南榆)也是個知名譯者,譯有哈代(Thomas Hardy)的《還鄉》(The Return of the Native)與綏夫特(Jonathan Swift)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等等。翻譯Moby-Dick的過程中我常常有個問題浮現腦海:在前網路時代,曹庸到底是怎樣翻譯這一本充滿航海術語、《聖經》典故、哲學思考、海洋科學知識的天書?他的參考資料都是哪來的?總計翻譯了多久?曹庸已經仙逝三十一年,這些問題恐怕將會永遠成為未解之謎。
翻譯哪裡難?
為了解決上述難題,我在翻譯時主要是使用美國作家Margaret Guroff所整理好的文本(以美國的初版Moby-Dick為基礎,參考後面的一些不同版本)以及注解,全都可以在Power Moby-Dick網站(http://www.powermobydick.com/)上取得;另外,美國作家Evelyn C. Leeper的網站(http://leepers.us/evelyn/mobydick.htm)所提供的注釋與詮釋也幫了我不少忙。但這些都只是知識性的難題,同樣令人為難的還包括這部小說的全部一百三十五章有長有短,短則幾十個英文字,最長則是近八千字,很難調整翻譯工作的節奏,而且小說使用了戲劇、詩歌、散文等各種文體,還有大量對話內容必須根據講話者的個性調整語氣。這本小說不只是一部文學巨著,裡面也有許多令人讚嘆的哲學思考,例如第七十三章提及:「本來皮廓號一直都是向右傾斜,因為掛著抹香鯨的頭,如今兩邊都掛上鯨頭後,船身又再次恢復了平衡。只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船身背負的重量可不輕啊。皮廓號就像本來掛著哲學家洛克的頭,往右邊偏,現在掛上康德的頭之後,又往另一邊偏過來了。只是情況非常危急。有些人總是想要努力維持船身的平衡。噢,你們這些笨蛋!把那些鯨魚的頭、哲學家的頭都往海裡一丟不就得了嗎?如此一來,你的船身又可以輕飄飄地保持平衡啦!」洛克是英國經驗主義哲學(Empiricism)的代表性人物,而康德則是歐陸理性主義(Rationalism)大家,主張先驗知識的存在,或許梅爾維爾是暗指我們必須在經驗與理性之間保持平衡?但幽默的他甚至還叫大家「把哲學家的頭都往海裡丟」,這樣就不必煩惱啦!像這種集合了哲思、比喻、幽默等各種元素於一處的段落在書中俯拾皆是,這或許是過去一百六十八年來它能獲得許多文學名家欣賞的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