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漫長的等待
爸爸第一次住進台大醫院,把肝硬化造成的腹水抽掉後,馬上胃口跟精神都變得不錯,只是腦子有點糊裡糊塗,實習醫生常常來聊天測試他衰退的程度。
那天又有穿著短版白袍的年輕男生客氣地大聲跟他打招呼,然後指著我問他:「北北,這個是誰你知道嗎?」
我爸抬頭看了半天,說:「她是網ㄌㄢ粉(山東腔的王蘭芬)。」
「那她呢?」醫生指指外籍看護。
「麗莎。」爸爸又答對了。大家都給他拍拍手。
「北北,還有一個啊,那位是誰你認識嗎?」醫生要我爸看向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我媽。
他點點頭說:「認識。」
「哇!你認識耶,好棒,那她是誰呢?」
老先生被問累了,把垂著的頭再抬起來一次,盯著老太太看了看,手臂舉起兩秒接著重重放下,努力打起精神回答:「她是印尼國國王!」
嚴重的肝硬化不僅讓老爸的身體極度虛弱,併發的器官病變也使得腦部萎縮,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過去十分內斂寡言、習慣憋著心事的大男人,突然不斷冒出許多我們聽來莫名其妙的言語。
例如在安寧病房時,某個早上醒來,吃過早餐,他突然心事重重地說:「哎,既然某某某都這樣說了,我們也只能照辦,這樣大家都好吧。」看似神志十分清楚地再三重複。
我問:「爸,你說的那個某某某是誰呀?」
他呵呵笑起來:「妳問我他是誰,我也記不得了。」
下午弟弟來病房,我提起這件事,他馬上說:「某某某是我高中教官啊!幾百年沒聽過這名字了,爸爸是哪根筋突然想到?」
本來以為那不過是退化過程中的某種錯亂現象罷了,轉身一忙便忘記。
我爸過世快一年,前幾天跟我妹在春水堂吃完牛肉麵,然後一邊喝著白毫烏龍一邊隨便聊天時,想起這件事,就跟當時不在場的她描述了一下,「好妙,到底是什麼讓爸爸突然想起弟弟高中教官的名字?」
我妹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弟弟那時候發生過一件事,這個教官的名字我聽過。」
原來我弟高三畢業那天參與一場群架,有學弟受傷,所有人都被抓到訓導處,事情鬧得很大,教官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家裡,連大學放暑假回高雄家的她都接到過。
我跟我妹坐在春水堂裡,兩個人都哭起來。
因為那個瞬間,我們同時明白了,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我爸,腦中那些因為關心、因為忍耐、因為無法表達的愛而被鎖在意識抽屜深處的一切在大火即將燒毀整個海馬迴前,一頁頁被熱與光掀出照亮,他只是看見了並讀出那泛黃紙頁上的字句,就這樣洩露他過去難以用言語表達的對我們三個小孩那麼深的情感。
二十幾年前,我爸接到教官的電話時,一定非常非常擔心憂慮吧。
面對已經十八歲、脾氣暴躁的王家唯一的兒子,當老師的爸爸除了一如既往地諄諄教誨,並眼看著他聽完一臉不耐甩頭離去外,還能做什麼呢?
他只能忍耐,只能等待。
等待我弟有長大懂事的一天,就像我爸八十七年的人生中永遠在等待的一切那樣。
我帶你去
民國二十年出生於山東棲霞的父親,三十八年隨著山東聯中逃難到澎湖。被時代巨浪衝擊得頭昏眼花的農村小孩好不容易可以鬆口氣時,才發現自己舉目無親,還跟著其他同學一起,被違背當初國民政府所承諾會讓他們繼續就學決議的軍人將領,強迫當兵。
忍耐著,等待著,只求能活下去並期待有一天可以繼續念書。拚了命地努力及奮鬥二十年後,他才終於念完大學、謀得教職,並娶妻生子。
幾年前開始爸爸不再每天早上去小公園運動,也不再一有空就去掃爺爺奶奶的墓,只是搬著一張老藤椅坐在門口曬太陽。那時我們居然一點也沒警覺到他身體出問題。一年只回去高雄一次的我,每次打電話回家,我爸都樂呵呵扯著大嗓門喊:「都挺好的啊,人老了都這樣,腿腳不行了,走起路來頭昏眼花,哎,這是自然的退化,只要躺在床上就跟好人似的,也不痛也不癢。」
沒注意到,爸爸這樣大聲說話是因為耳朵逐漸聽不見。更沒發現他連最喜歡的饅頭都不吃,是因為牙齒都掉光光,媽媽每天把麵條煮得軟爛,讓他用牙齦慢慢磨著吞下去。幾十年來每天必讀的報紙不看了,他眼睛根本半瞎我也完全不知道。
直到走前一年,某個晚上醒來突然分不清東西南北,沒力氣下床,驚嚇得大小便失禁,我們才終於第一次醒悟,那個在我們印象中總是高大強壯、一肩扛起整個家的老爸,正在垮下去。
過往雖然知道爸爸年紀大了,但我總是想,再等一陣子吧,等雙胞胎再大一點……等他們上小學……等他們上國中……等可以放心脫手我就可以多回家陪爸媽,帶他們去檢查身體,帶他們去大陸玩,或者至少讓老爸再回一次老家。
自從我爺爺在台灣過世、我爸去老家把奶奶骨灰帶來合葬後,就再也沒回去過。我每次問:「爸,你有沒有想去哪裡玩?我帶你去!」
「大陸的大好河山倒是值得去看看啊……不過我在家裡也可環遊全世界,我把你們以前的地理課本都找出來,重新複習,搭配妳給我買的大陸地圖,就可以沿著長江、沿著黃河,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遊覽,我這叫臥遊啊,也不用搭飛機也不用搭船的,妳看看多好。」
印象裡只有一次,我又問我爸要不要去哪裡走走,他不太好意思地小聲說:「三峽大壩要動工了,我還真是想趁景觀還沒有改變前去看看。」然而那時我報社工作忙,壓力很大,不知不覺就拖過了時間,後來三峽的居民開始搬家,再後來大壩完工放水,李白「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情景,終於沒被老爸等到就再也無緣相見。
爸爸生病,媽媽也因意外行動不便,我強迫著把深怕拖累子女的兩個老人搬到台北來。開始帶爸爸去動白內障手術、去裝假牙跟助聽器,爸爸那時身體還沒那麼虛弱,聽到我們要幫他做這些,氣半天,最後不得不妥協時嘆氣:「花那麼多錢幹什麼呢?萬一做好了我就死了,這些東西也沒人可以再用,不是浪費了嗎?」
而果然,等這一切都弄好,爸爸就走了。
老王總是在等待
爸爸走後這段時間,我想都不敢想,他究竟是忍耐了身體這所有的不適多長時間,在那些看不見、聽不清、吃不動、無法走路的長長日子裡,是什麼支撐著他一天一天過下去的?而又是什麼讓他忍耐著忍耐著忍耐著,從來不抱怨不叫苦,每次見到我們都還是樂呵呵的?
老王總是在等待。
等待我考上大學,等待我妹考上大學,等待我弟考上大學。
等待我弟平安退伍,等待我弟碩士班畢業,等待我弟熬那長長的十一年博士班,等待國際期刊刊登我弟的論文,等待我弟那非當大學老師不可的堅持得以實現。等待那個從小最讓他擔心又從來不敢多說一句、怕他壓力太大的王家唯一兒子終於有一天可以實現夢想,可以成家立業,可以不必再血氣方剛地到處衝撞,可以讓他真正放下心來。
然而,就在我弟拿到大學教職那一刻,我爸倒下了。就算生命僅剩最後一線微光,他拚命想照亮的、依舊惦記著的,還是那個不好好念書,高中一畢業就跑去打架的兒子。
我想起來我爸第一次進急診室,驚慌得神志不清,我弟我妹趕回去幫忙。等老爸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弟走到急診室外把眼鏡拿下來痛哭失聲,他跟我妹說:「是我害把拔生病的。」
從很久以前我就想寫我爸的故事,每次回家都跟他聊,卻一直沒有成書,我說:「爸,你再多說一點,我幫你寫出來。」他總笑嘻嘻回答:「我這個小人物,有什麼可寫的?」
走前兩個月有一天,彷彿感知到什麼,他突然拍拍沙發說:「來,小芬,妳坐這裡。」他很高興的樣子,「我的人生實在經歷很多很多,也算是傳奇啊,我現在跟妳說說,妳就幫我記下來好吧?」
「好啊!爸爸你說,我用手機錄音喔。」
爸爸興奮地準備開口,卻啞了半天,最後困惑地笑說:「奇怪,本來有很多想說的,怎麼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老王等了好久好久,等了整整一輩子,永遠為別人而活的他從來沒有為自己等來什麼。現在,終於有了這本「網ㄌㄢ粉」幫他寫的書,而老王已經不在了。
推薦序 1
感情黃金之弦,串起時光手環作家
蘭芬將此新書稿交給我時,其實我早已讀過大半本了。只因為我是她臉書的忠實讀者,這兩年,尤其寫王伯伯的文章我一篇沒錯過,直到去年的王伯伯老病離世。(我清楚記得臉書上她寫〈老王下台一鞠躬〉,我忍淚含笑暗嘆,是哪樣一種修為、瀟灑、溫文、不讓子孫罣礙的人世依戀……才也可能有後代子孫的可以對生死灑脫吧。)
眾多的臉書中,何以蘭芬的獨獨讓我念念必追索,我猜,她以家庭為出發所記錄下歷史即將翻過的那一頁(連幼年兵總隊來台時不及槍高的桑品載今都年過八十了!)亦即一九四九年南來的父輩們的生命史,是我始終不能忘懷的題材;另,蘭芬記者出身的筆,特有一種準確直白、不閃避不矯飾的魅力,或該說,是兩者混糅而成的特質吧,使得她在台灣現下文學圈大量家族史�生命史的書寫中,顯得彌足珍貴。
那些家族史的書寫,原也是我十分期待的,但大多時候,我只見到大量文字的堆累如未經過疏果的果樹(快把主幹壓頹了),濃烈丟擲的色塊中找不到祖先們最起碼的面貌和聲音(有時,我在字裡行間會依稀聽到祖先們的大喊「CUE我!CUE我!」) 因此,美學有了,書也夠厚,獨獨不見人影,不見那個我們念念不捨因此想寫下他們的初衷。
這很難嗎?我如此若有所失讀完那些父輩們沒頂其中的作品,再回頭看蘭芬舉重若輕的此書,覺得既難(令人想起鄭人買履)、又其實簡單不過,或許,關鍵在感情,在這個沒什麼人還相信感情有何用的現下(認真的就輸了),蘭芬不只對父輩情深、也對那些在時間大河中偶遇又錯身而過的人深深感懷記掛,她以感情的黃金之弦,串起了屬於她的時光手環,是如此地光燦、如此地動人。
?
朱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