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夏氏兄弟志同道合,也是難得的平生知己。他們的六百六十三封通信起自一九四七年秋夏志清赴美留學,終於夏濟安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腦溢血過世,橫跨十八年,從未間斷。不論就內容或數量而言,這批信件的出版都是現代中國學術史料的重要事件。在歷史惘惘的威脅下,夏氏兄弟以書信記錄生命的吉光片羽,兼論文藝,饒有魏晉風雅,尤見手足真情。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五(1962-1965)》本卷最後一封信是編號663,夏志清1965年2月19日寫給長兄濟安的信。這封信寄到柏克萊時,夏濟安已撒手人寰,向這個令他迷戀的世界告別了。2月14日是美國的情人節,1965年的情人節,濟安沒有和心儀的女友在一起,而是孤獨地伏案寫信向弟弟述說感情受挫的困境。情人節過後,志清接到濟安同事蕭俊 先生的電話說濟安倒在辦公室,已送醫院。志清即刻從紐約飛柏克萊,趕到醫院時,濟安昏迷不醒,不久告別人間,時為1965年2月23日,享年四十九歲。志清把哥哥安葬在附近落日墓園(Sunset Cemetery)後,於2月30日飛返紐約,也帶回來濟安的遺物。其中包括濟安的兩本日記和志清給他的信件,最讓志清感動的是濟安對心儀女子的癡情及對弟弟的關愛。兄弟二人自1947年分離,歷經戰亂,濟安把弟弟給他的信連信封,從北京到上海,經香港、臺灣,到美國,都帶在身邊。同樣的,志清也把哥哥的信,從紐黑文(New Haven),到安娜堡(Ann Arbor, Michigan),經奧斯汀(Austin, Texas),波茨坦(Potsdam, New York)到紐約,也都帶在身邊,為節省空間,志清往往丟棄信封,僅保存了信件本身。志清一直想把濟安的日記和他們兄弟的通信公諸於世。
濟安1916年生,長志清五歲,出生於一個中產之家,父親營商,曾任銀行經理。父母都是蘇州人,但在上海成長,他們還有一個幼妹,名玉瑛。抗戰時,濟安不肯留在上海,為日本人服務,隻身經西安,輾轉逃到昆明,進入西南聯大,擔任講員。勝利後,1947年隨校遷返北平,入北大西語系任教。抗戰時,志清與母親、幼妹留在上海,滬江大學畢業後,考入上海海關任職,1946年隨父執去臺灣港務局服務。濟安認為志清做個小公務員沒有前途,便攜弟北上。由於濟安的引薦,志清在北大做一名助教,得以參加李氏獎金 考試,志清有幸奪魁,榮獲獎金,引起「公憤」,落選者聯袂去校長辦公室抗議,聲稱此獎金應該給我們北大或西南聯大的畢業生,怎麼可以給一個上海來的「洋場惡少」?胡適雖不喜教會學校出身的學生,倒是秉公處理,尊重考試委員會的決定,把李氏獎金頒發給夏志清,志清得以赴美留學。胡適不肯寫信推薦志清去美國名校讀書。幸賴一位主考官,真立夫(Robert A. Jeliffe,原是奧柏林大學教授),建議志清去奧大就讀。志清1947年11月12日乘船駛美,十日後抵舊金山,轉奧柏林,發現奧柏林沒有適合自己的課程,去俄州甘比亞村(Cambier, Ohio)拜望新批評元老藍蓀(John Crowe Ransom, 1888-1974)教授,由藍蓀寫信給其任教耶魯的弟子勃羅克斯(Cleanth Brooks, 1906-1994),志清得以進耶魯大學英文系就讀,三年內便獲得英文系的博士,更於1961年出版了《近代中國小說史》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為中國現代文學在美國開闢了新天地,引起學者對現代文學的重視,不負濟安的提攜。
我終於完成了志清的心願,出版了夏氏兄弟的信件,首先要感謝王德威教授的指導與推動。德威是好友劉紹銘的高足,但與志清並不認識。他來哥大也不是由於紹銘的引薦,而是志清看了他的文章,一次在西德的漢學會議裡,特去聆聽他的演說,看見他站在台上,一表人才,侃侃而談,玉樹凌風,滿腹珠璣,便決定請他來哥大接替自己的位置。志清有一次演講,稱請德威來是繼承哥大的優良傳統,「走馬薦諸葛」。原來志清來哥大是由於王際真教授的大力推薦。王教授原不認識志清,只因在耶魯大學出版社讀了即將出版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決定請志清來接替他的教職,為了堅持請志清,還自動拿半薪(見卷四,信件編號492,1961年2月17日,夏志清給濟安的信)。德威在哥大繼承了志清的位置,也繼承了志清的辦公室。德威多禮,讓志清繼續使用他肯特堂(Kent Hall)420的辦公室,自己則坐在對面蔣彝的位置──志清和蔣彝原共用一間辦公室,二人隔桌對坐。德威放假回臺省親,必來辭行,開學回來必先看我們,並帶來他母親的禮物。我們也視德威如家人。志清愛美食,吃遍曼哈頓有名的西餐館。我們去吃名館子,總不忘帶德威同去。德威去哈佛後,我們也日漸衰老,提不起去吃洋館子的興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