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英文書名Stamped from the Beginning,出自密西西比州參議員傑佛遜.戴維斯,於一八六○年四月十二日在美國參議院發表的演說。他後來當過美利堅邦聯總統,當時人在華盛頓特區反對一個補助黑人教育的法案。戴維斯向他的同僚大放厥詞,「這個政府不是由黑人、也不是為黑人創建的」,而是「由白人、為白人創建的」,他宣稱,補助黑人教育法案奠基於錯誤的種族平等觀念,「黑白種族之間的不平等」是「從黑人誕生前就被貼上了」。──伊布拉.肯迪
種族主義與奴隸制度究竟何者在前?何者在後?此看似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向來引發美國歷史學者不同的見解。奴隸制度存在於美國兩百四十餘年,但遲至二十世紀初,始初見對此制度有較嚴謹的學術研究,至一九五○及一九六○年代,隨著民權運動的全面開展,美國歷史學界對奴隸制度、種族主義、內戰前的南方社會以及黑白族群等議題的研究,取得具體的成果,一舉將「非裔美國人研究」(African American Studies)提升至如類似美國外交史的專史研究領域層級,進而成為一個學門,如多所美國大學所設立的「非裔美國人研究學系」(Department of African American Studies)。
在學術界興起一股非裔美國人研究之時,種族主義與奴隸制度的關聯性,成為研究熱點之一。在眾多專論中,最受學界矚目的當屬已故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及「美國國家人文獎章」(National Humanities Medal)得主艾德蒙.摩根(Edmund Morgan, 1916-2013),於一九七五年所出版的《美國奴隸制與美國自由:殖民時期維吉尼亞的考驗》(American Slavery, American Freedom: The Ordeal of Colonial Virginia)一書。該書由微觀的角度,以英國在北美洲第一個永久殖民地維吉尼亞為分析對象,說明美國奴隸制度究竟從何而來。根據摩根教授的研究分析,維吉尼亞殖民地在開發過程中所使用的勞動力,分別歷經美洲原住民、英國白人「契約工」(indentured servants),以及非洲黑奴等三階段,各階段勞動力轉換的主要考量,是實際土地開發所帶來的壓力與經濟利益,而非種族主義。換句話說,以摩根教授的觀點,單就維吉尼亞殖民地而論,顯然奴隸制度在前,而種族主義在後。
欲解釋十五至二十一世紀種族主義的歷史發展並非易事,《生而被標籤》以五位歷史人物為基本架構,將時間軸線切割成五個時期分別討論。肯迪教授挑選的這五位歷史人物,分別為清教徒牧師柯頓.馬瑟(Cotton Mather)、獨立宣言起草人及第三任美國總統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內戰前北方的知名報人及廢奴運動健將威廉.蓋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哈佛大學史上第一位非裔博士與早期民權運動領導人杜波依斯(W. E. B. DuBois),以及一九六○年代美國社會及民權運動活躍人士安吉拉.戴維斯(Angela Y. Davis)。這五位對種族及種族歧視的解釋與立場各有不同,肯迪教授以此五人做為書籍的章節架構,主要目的並非為他們做傳,而是以此五人為圓心,畫出美國自古至今的五個種族主義大圓圈,而這五個圓圈所形成的交集,就是美國種族主義發展過程中的不變特性──人為操弄。
《生而被標籤》由十五世紀葡萄牙人至西非殖民開始談起,一路延伸至美國歷史各發展階段,肯迪教授透過生動的歷史敘述,深刻描繪葡萄牙人為掠奪資源,如何利用自身優勢,強壓非洲族群。葡萄牙人此舉讓其他從事海外擴張的西歐國家紛起效尤,英國人在殖民北美洲時期,清教徒牧師將歐洲人的掠奪行為冠上宗教色彩,將種族歧視行為進一步合理化,及至美國獨立建國,各時期的政治人物早已將種族主義內化為個人意識型態。十九世紀初美國白人認知到非裔美國人的問題,但解決方式卻是謀畫將國內非裔人民集體送回非洲,讓美國成為白人的專屬國度。濃烈的種族主義氣息瀰漫全美國,無怪乎法國學者亞歷西斯.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在遊歷美國後,於其一八三五年出版的《民主在美國》(Democracy in America)書中,感嘆美國種族主義不分南北,北方雖已取消奴隸制度,但其種族偏見更甚於南方蓄奴各州。托克維爾眼中種族主義的美國,並未因內戰結束,黑奴解放而有所改變,因為內戰不是一場思想革命,它改變的僅是非裔族群的法律地位,而非白人主政者及政治人物腦袋內根深柢固的種族思想。
然如何削弱並清除種族主義?肯迪教授坦承,對抗種族主義雖非如違逆自然定律般的不可為,但卻困難重重。昔日曾要求白人讓步,主動犧牲經濟利益以消弭種族主義,達成黑白平等的訴求,在肯迪教授看來並不正當合理,因為白人的財富並非靠掠奪非裔群體而來;非裔資本家的出現,也非依賴白人所致。此外,早期民權運動領袖布克.華盛頓(Book T. Washington)所宣揚的非裔族群先追求自我提升,再爭取白人認同,進而達成黑白平權的論調,肯迪教授亦不表認同,因為徵諸歷史,非裔人士即使在美國社會有所成就,依舊擺脫不了種族歧視的桎梏,種族歧視力道的強弱,與非裔同胞社經地位高低無關。然而,透過教育是否可能改善種族歧視現象?肯迪教授表示悲觀。他不認為教育能有效清除美國的種族主義,因為每當舊種族主義看似即將沒落之際,新的種族觀念與理論迅速繼之而起,不斷推陳出新,而既有教育體制的調整,始終跟不上種族主義的更新速度。肯迪教授表示,既然種族主義是人刻意為之,其最有效的解決方式,端賴於政府主事者與社會權力階級,有無意願和決心跨越自私的門檻,開誠布公接納種族的多樣性,心悅誠服接受人人生而平等的普世價值。
本書的英文書名乃是「生而被標籤」或是「自始就被印上標記」(Stamped from the Beginning),與一般我們在社會學或政治學使用的兩個名詞「標籤化」(stereotype)及「種族貌相」(racial profiling)略有出入,但基本上用最通俗的話說,就是以貌取人,特別是用膚色來做為判斷的標準。諷刺地但也不意外地是,「生而被標籤」這個名詞出自於南北戰爭期間南方邦聯(Confederate States)的總統戴維斯(Jefferson Davis)對黑人較白人低等的看法,他認為兩者之間的不平等,是從出生時就是如此,因而有「生而被標籤」的說法。
美國在二○○八年選出第一位黑人總統歐巴馬時,許多政治觀察家認為美國終於走入「後種族社會」(post-racial society),實現了金恩博士在「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的演說中,期許所有美國人都應該「生活在一個不被膚色、而是用內涵來評價他們的國家」(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的呼籲。
事實上,歐巴馬並非美國黑奴的後裔,他的母親是堪薩斯州的白人,因此他的膚色並非黝黑,且跟在都市貧民區長大、周遭滿是貧窮、犯罪與毒品的大多數黑人不同,他不僅是在印尼及夏威夷度過童年,同時還是由白人的外公、外婆帶大。此外,他擁有長春藤名校哥倫比亞及哈佛大學的學位,並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教書,因此完全缺乏黑奴後裔的生活經歷。然而,他的當選並沒有讓美國走入後種族社會,反倒是在任內出現了無數執法單位對黑人使用暴力的事件,並導致「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fe Matters)社會運動的盛行,這些或許是白人社會的某種反彈,但無論如何,種族歧視並未因此消失,反而更加嚴重,這或多或少說明為何一位「白人至上」的川普在二○一六年能贏得總統大選,並且在上任後持續使用種族歧視的語言來爭取基本盤的認同。